腊八过后,京城更冷了些。
慈寿宫这一处西配殿的暖阁内,却似乎隔绝了冰冷寒气的侵袭。
轩窗内垂梁接地的天青色帷幔,将如剑气一般锋利的冰雪隔绝在外,更有搁置在床前的两个硕大的金玉炭盆里,上等红罗炭无声无息地释放着丝丝暖意,将那股子凉意驱逐开来。
坐在雕花大床一侧的高太后握着杨妃冰凉的手,
“既然病了,就好生歇息,那些劳什子的经书晚上几日又有什么?可不能败坏了身子!你是哀家最喜欢的儿媳,哀家还盼着你早日康复,长长久久地伴着哀家呢!”
宋皇后心说,她是你最喜欢的儿媳,那我这正妻算什么?
不过这么多年,宋皇后早已习惯了这位婆婆的不着调,再说看到杨妃如今的模样,她反而有些庆幸。
庆幸什么呢?庆幸自己无子。
否则万一得到了再失去,岂不让人肝肠寸断?
思及此处,宋皇后叹了口气,
“妹妹何必如此自苦?皇上今早上朝之前,还叮嘱本宫多叫几位年轻的姐妹来陪妹妹说话。只是本宫想着,她们年纪小,未免淘气,咱们一道伺候皇上几十年,倒不如本宫来陪着。妹妹瞧瞧,皇上百忙之中还挂念着妹妹,可不兴再让皇上和母后担心了。”
杨妃低低一笑,神情似惘然又似释然,
“臣妾并无大碍,只是前夜抄经时不慎着了凉,劳母后和娘娘费心了,臣妾歇两日便好。年关在即,娘娘打理宫务、朝见命妇也不得闲,何必为了臣妾兴师动众?若是累坏了,叫臣妾如何心安?”
高太后拍了拍杨妃的手,“你是个懂事的。”
下首的赵王妃见状,立即绘声绘色地说起昨日高太后的千秋宴上,才子佳人各展才艺的情形。
说完还有些意犹未尽地道,“杨母妃有所不知,昨日六弟编排的开场曲可是让全场皆惊,还有十妹妹那首琵琶曲,更是闻所未闻……五弟妹还说呢,可惜杨母妃不在场,否则随意弹奏一曲,昨日的热闹定会上一层楼!”
这是在指责杨妃故意称病缺席太后的寿宴?宋皇后若有若无的目光凌厉地扫向了赵王妃和燕王妃。
两人似乎也有所察觉,笑容当即便是一僵。
高太后闻言,脸上的笑意顷刻间淡了许多。
杨妃无所谓地笑了笑,想起被指婚之前寿王府的那场宴会,目中闪过一丝怅然,转头看向几名王妃,掩口一笑,
“还是太后娘娘有福气,子孙绕膝,共享天伦。待过个几年,十几位皇子都有了儿女,一屋子的曾孙子曾孙女儿,怕是要把这慈寿宫的屋顶都掀了!”
可那都是皇帝的儿孙,跟她有什么关系?
凭什么这些小畜生一个个活蹦乱跳,她的儿子却早早被埋进了暗无天日的黄土里?
而今,连小畜生的媳妇儿都能明嘲暗讽,给自己脸色瞧?
宋皇后极快地收敛了神色,见杨妃又陷入迷惘中,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转头对几位王妃道,
“你们难得进一趟宫,今儿个可得陪母后好好聊上一阵,就不要打扰杨妹妹了。”
晋王妃见高太后脸上似有期盼,心下一哂,“妾身今日入宫,还未与皇祖母请安呢,就先失陪了。”
这皇祖母指的自然不是在场的高太后,而是江太后。
话音刚落,高太后的脸就沉了下来。
晋王妃笑意更深,接到宋皇后递来的眼色,福了福身就自顾走了。
宋皇后也起身告辞,带着几个儿媳跟着高太后回了慈寿宫正殿。
送走众人,挥退一众宫女,戴姑姑眼底的恭谨尽数化为担忧,她轻轻拉开杨妃交握在腹部的手,发现掌心已是血肉模糊,不由落下泪来,
“娘娘……”
杨妃抬起头,消瘦苍白的面孔上冷意森然,“不必担心,我没事。以后……都不会有事了。”
十天前,戴姑姑去给杨妃的孙子送东西时,在回来的路上被人撞了一下,随后手里便多出了一个小纸团,上面只有短短的几句话:
“燕王。娘娘若不信,尽可留意明光殿及蜀王从前的幕僚董方董士休,外城城西太平巷或能解惑。”
杨妃不在乎传消息的人有什么目的——她一个四十多岁、失去儿子的老婆子,所盼望的,不过是在有生之年能替自己出气、为儿子报仇罢了。
只要能帮她实现这个愿望,不论从前是敌是友,不论是否被利用,她都一样……心甘情愿。
杨妃接到消息之后,并没有立刻动作,而是派出了戴姑姑和小康子,暗中探听明光殿的动静。
搬进慈寿宫时散出去、被分派到各个宫殿的宫女,就这样派上了用场。
那宫女告诉戴姑姑,进明光殿三个月,别的异常倒是没有,就是每月总有那么一两天困得不行,早晨洒扫做到一半就能睡过去,第二天晌午才醒。
做主子的李嫔从不曾苛责,明光殿从上到下也都跟没事儿人一样,仿佛已经习以为常。
杨妃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自儿子去世之后,她夜夜辗转反侧,时常熬到五更都无法入眠。
可搬进慈寿宫之后,似乎也总有那么一两日,睡得特别熟!
这时间,与明光殿上下神思倦怠的时间完全对得上!而且,正是在每次皇帝留宿慈寿宫的时候!
于是接下来,杨妃除了与高太后同桌而食,其他时候都不敢再用膳,将例菜全倒了,水也不敢多喝。
还是戴姑姑心疼主子,偷摸着从其他宫里的宫女那儿买了些寒碜的饭食和水。
如此熬了六七天,终于等到了皇帝再一次深夜前来给高太后请安,聊得太晚,顺理成章地留宿慈寿宫。
那天夜里,提前躲进明光殿大门侧前方假山山洞里的戴姑姑,亲眼见到皇帝带着冯公公走了进去……
得知真相的杨妃悲从中来,觉得这对这对天下至尊的母子既可悲又可笑——
费尽心思,筹谋多年,不惜害死亲骨肉,竟都是为了一个贱奴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