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惟生拧眉仔细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缘由,王栋的诗才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么……
果然,正中的杜大儒皱眉看了一眼香炉,没有说话。邢博士与陆翰林见此,也若有所思地安静了下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后面的书生也陆陆续续将诗稿交了上去。三人审评完毕,由身边的书童小厮统计,纸上的圈越多,评语越多,排名就越靠前。
最后杜大儒宣布,“本次诗会第一名:赵怀瑾,第二名:易昭,第三名:王栋。”
诗会文会的前三名青云楼都会提供奖励,第一名是一套文房四宝,第二名是端砚,第三名则是两支湖笔。
王栋拿着湖笔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苏正文却留意到他袖口下的拳头握得有些紧。
回去的路上,苏正文祖孙百思不得其解——为何王栋的诗明明写得比赵怀瑾好,最终却只得了个第三名?
苏正文狐疑道,“难道那几位都是趋炎附势之徒?”
苏惟生摇头道,“趋炎附势不至于,却也不是与此毫无干系。”
苏茂谦眼睛一亮,“惟生叔,快说说!”苏正文也望了过来。
苏惟生苦笑道,“王栋诗才的确不错,但那句‘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有些不妥。”
虽然借用的是少陵野老的典故,但王栋毕竟只是个小小的举子,在天子脚下,公然在诗中表示不求功名利禄外加蔑视权贵,一来太过偏激、愤世嫉俗之心显露无遗,二来也会让许多人觉得虚伪——你既然不慕功名,又为何跑来考科举?为何不干脆回乡做个田舍翁?
所以能给王栋定在第三名,已是邢博士和陆翰林惜才了,至于那位杜大儒,苏惟生不想做评价。
赵怀瑾方才的反应,想来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这倒是个真正的聪明人!
苏正文祖孙心头剧震,他们都是心思恪纯之人,万万没想到不过一首诗便有如此多的弯弯绕绕,一时都没了话讲。
苏茂谦沉默半晌,“我只是觉得他与从前的何兄颇为相似,有些惋惜罢了。”
苏惟生不赞同,“只是表面相似而已,就是与几年前的何兄比,此人的心性也是远远不及,更遑论今日了。”
苏茂谦不由想起,去年自己受伤之后再到府城时,五人之间的促膝长谈,何轩那番话他记得特别清楚——
“亲眼见到许叔跟阿福他们的遗体和茂谦死里逃生的惨状,我才明白自己从前有多不懂事。愤世嫉俗、仇视权贵、自以为天资过人,不要命似的起早贪黑地读书,就想有朝一日扬眉吐气,让那些人后悔小瞧了我爹。殊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在拼命的同时,爹娘心里又何尝好受呢?如今我也想开了,纵然没什么大出息,也得先保重自身,不能让我爹娘像方妈妈一样,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若有所思,“是啊,何兄早已不是当初的何兄了。”
苏正文摸着胡须,“老夫从前也最担心何轩的心性,怕他一时激愤走岔了道,如今这样,我是老怀大慰啊!”
言毕笑着看向眼前的孙子和得意弟子,“益友诤友不外如是,你们要好好珍惜今日这份情谊才是。”
二人默默点头。
苏惟生暗道,若何轩还是以前那副死样子,他爹与何伯父交情再好,也不会同意将苏澜许配给何轩。自己就更不用说了!
转念又想到今日的诗会,
“那位赵解元,倒实在是个聪明人。”这话他今日说了两遍。
才学自不必说,即便出身尚书府,能在十来岁的年纪便将诗文中的忌讳了然于心,也是不容易的。
当然,这会儿对赵怀瑾的智商表示高度认可的苏惟生绝对想不到,此人日后会成为自己最大的对手。
九月十二,宜嫁娶纳采下定。
大清早苏正文等人便去了南郊的苏宅,媒人已经到了。
媒人是谁?当然是定国公太夫人,别忘了,这桩婚事一开始就是她老人家保的媒。
按京城的风俗,定亲之日,媒人要先到男方家中取放在祖宗牌位前供奉过的小定礼和婚书,而后再送到女方家,到了吉时为女方插戴。
太夫人身份高,何氏便带着众人在二门处等着迎接。苏正良因还有些公事,要等到开宴时才会过来。
苏正文与苏惟琛则在偏院供神龛的地方等着,待到了巳时,再将定礼和婚书取出来交给莫氏,由莫氏交给太夫人送去夏家。
那道身影一下马车,苏正德喉头便是一紧,随大伙行完礼便偷偷望了过去。
太夫人五十多岁模样,修眉凤目,身形修长,一见便知年轻时必然是个美人。只是她面容有些消瘦,打扮颇为朴素,一身简单的姜黄缠枝莲纹褙子,头上只有两根白玉簪,脸上虽带着笑意,眸中却似乌木一般平静深沉,淡漠如一块冷冷清清的灰石。
触及到那双眼睛,苏正德不觉心中一酸。
“今日一过就不是外人了,何恭人不必如此多礼。”声音不疾不徐,清朗却自带威严,一听便知是久居高位之人,却又不显得咄咄逼人。云嬷嬷与四个绿衣丫鬟恭谨地跟在身后。
何氏含笑应了,一行人便朝正院走去,经过苏正德身边时,太夫人脚步微微一顿,而后继续目不斜视地朝前行去。
进门之后也不能立刻取定礼,何氏便请太夫人上座,命人上了茶点,又将面生的苏正德一家介绍给太夫人。
苏正德虽是外男,但太夫人年长了几十岁,倒也不必太过避讳。
行完礼太夫人淡淡点头,“苏……六老爷请坐。”
苏惟生敏感地察觉到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云嬷嬷自然也发现了,忙捧起桌上的茶盏递到太夫人手里。
太夫人接过去抿了一口,随后望向何氏露出一抹淡笑,
“你这侄子侄女倒是生得好样貌,多大了?可曾定亲了?”
何氏忙笑着道,“太夫人谬赞了,两个丫头是双生,二月里刚及笈,已经定亲了。生哥儿这孩子么,今年十三……”说着看了一眼周氏,心里却有些疑惑——
这位是又起了说媒的心思?难不成上了年纪的人都爱保媒?自己怎么没这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