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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晦日,平旦。

何肆枯坐在自家门前,已经一夜天。

他自离魂后一直就是这副愣愣瞌瞌的样子,可同样靠着门框半寐半醒的如心却觉得今日的四爷更加呆愣了。

傻子也会有烦心事吗?

曲滢从屋内走出,轻轻拍了拍姐姐如心的肩膀,示意她该休息了,自己倒是安睡了小睡半夜,现在也该轮替姐姐值守何肆了。

如心点了点头,就要回屋,却听何肆对说道:“你还没睡醒呢。”

曲滢柔声道:“睡醒了已经。”

何肆并不回头,轻声却笃定道:“还困着呢。”

毕竟这正常人越是困倦,这尸犬魄越是亢奋,这点瞒不过他。

曲滢闻言面色微红,倒不是感激四爷如何体恤,就是自觉自己这身子不争气。

一旁如心倒是大胆,半开玩笑道:“意思是我继续陪着呗?得,我这弟弟啊,知道心疼二姐,不知道心疼大姐?”

曲滢赶紧伸手拉了拉自己的姐姐,她这才回来几天,怎么就敢近则不逊了呢?

怎敢自作聪明去揣测的主人的信念喜恶?又怎敢自以为是去曲意迎合主人呢?这是大忌。

何肆眉头微皱,说道:“我不用人陪。”

这两位‘姐姐’,分明从声色,容貌,乃至身形都别无二致,可何肆还是更亲熟二姐朱滢一些,当然也只是相对而言。

他想着虽然自己没有了以前的记忆,可自有意识起至今,皆由这两位‘姐姐’都是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自己只是得了失魂症,又不是什么刚出世的孩子,哪里需要这等严加看护?

不过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自己并不讨厌她们就是了。

真是咄咄怪事,就只是不讨厌……而已?

换言之,那些潜藏在暗地里一直窥视自己的人,他十分讨厌。

九月晦的天,日出时辰晚了不少。

平旦已是卯时,这一日的昼长也只有五个时辰出头。

何肆望着天边逐渐晕开的红霞,朝阳为云霞镀上一层淡金色,云间有金缕迸射出来。

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若是没有屋宇檐墙幢幢阻拦,身处城外茅檐低小的村落之中,自己应该更早一步就该从远山看到朝阳喷薄。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笼中鸟,这座偌大京城,则是一座樊笼,身处其中,不得自由。

他按捺不住地嗔怒,想要拆了这笼墙,之前明明还没有这种感觉的,偏偏是今天,好像有什么人在等他,他要出城。

何肆沉声道:“我就坐着,不会怎么样的,不用管我。”

曲滢体贴地点了点头,伸手拉住姐姐如心,两人对视一眼,曲滢看到姐姐询问的眼神,微微摇头,两人最后一同回了屋子。

其实曲滢大概知道原因的,因为四爷给自己留下过一些笔记,今天是九月三十,药师佛圣诞。

而四爷和一位法号宗海的禅宗师傅有过约定,是要在西郊豸山的蝙蝠寺见。

不过据四爷所说,豸山已经陆沉,而蝙蝠寺也已不复存在了,包括那位宗海师傅,也是下落不明,相见无日。

所以再三考量,曲滢还是没有多嘴,毕竟现在的四爷,其实并不自由,要是再要出城,只怕又生事端。

何肆依旧枯坐,却听隔壁传来开门声,是年老少眠的齐金彪打开了门,拿着一小壶酒走了出来。

看到这个确乎改头换面的老熟人,新邻居,齐金彪也不诧异,反倒打起招呼来,“水生,起这么早啊?”

何肆点了点头,对于隔壁这位齐爷,他是有些莫名的好感的,更甚姐姐朱滢。

齐金彪问道:“吃了吗?”

何肆摇头。

齐金彪递出酒壶,邀请道:“那喝点?”

何肆看了一眼齐金彪,半晌,缓缓点头。

齐金彪缓缓在何肆身边坐下,却是没挨着他,笑道:“老话讲‘早酒晚茶黎明色,害己伤身是三灾’,我这黄土埋脖颈的老不死自然百无禁忌,倒是你这小年轻,也稀得陪我,真好啊。”

何肆沉默片刻,语出惊人道:“你也挺老的。”

齐金彪闻言呆愣一瞬间,旋即哈哈大笑,“是了,活到我这个岁数,的确有资格乱说话了,所以我偏说这酒是粮食精,怎么就不能当饭吃了?”

齐金彪此言看似人老颠东,却也有些道理,毕竟老话说可不是乱说,礼记有言:五十养于乡,六十养于国,七十养于学。

何肆对此不置可否,只是伸手接过酒壶,啜饮一口,眉头缓缓拧蹙。

齐金彪见状乐呵了,总算从他面上看出些表情来,语气和善道:“烧锅就这样,割嗓子,喝不惯吧?”

何肆无言摇头,割喉是真的,却不是因为酒烈,而是霸道真解的弊病作祟,这感觉像吞了一口混着钢针的铁汁。

不过何肆却是没有停下,既然答应陪这位齐爷一起喝了,就不会浅尝辄止。

齐金彪老神在在,仰头,刚好日出东方,柔和的金缕翻过墙头,跳入闾巷,洒在脸上、身上。

他微眯着眼,看到对面檐墙之上有一只却黑的鸟儿站立,不声不响,就是不时拧转下头,好似巡视一般。

“嚯!大清早看见乌鸦,晦气。”

乌鸦食腐,好觅死气,这仵作、刽子、扎纸人、二皮匠扎堆的墩叙巷并不罕见。

大家都忌讳,尤其是齐金彪这种岁数大的。

齐金彪直接弯腰,顺手捡起一块青石板边缘的碎石,向着乌鸟投掷而出。

石子倏得飞掠过乌鸦,相却许多,与那乌鸦几乎是秋毫无犯。

齐金彪右手悬空,对于此种结果显然有些错愕。

自己曾经好歹也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刽子手,暗室劈香,筷子夹蝇等手段早就刻在骨子里了,如今失手不说,那乌鸦却是都没惊动一下,实在太过跌份了。

齐金彪两颊皮肉都松弛了些,精神肉眼可见的萎靡不少,缓缓叹了口气道:“唉,我真是老了……练了一辈子的手艺都丢了。”

何肆也是顺着齐金彪的目光看去,其实这位齐爷技艺却并未丢下,可老眼昏花却不假,怎么连乌鸦和八哥都分不清了呢?

八哥?!

念及此处,何肆双眼微眯,眸睑之中狭藏锐利凶光。

嗔心一起,无名火烧,暗中盯梢自己的人固然讨厌,却不及这八哥万一!

这到底是为何?

齐金彪又是低头,青石板铺就的巷道本就坚实,缝隙中也不可能遍布碎石,就在齐金彪寻摸之时,何肆却是直接伸手,食指插入被人踏行光滑的石板,生生扣出一颗石子。

何肆将手摊开,递至齐金彪面前,后者面色如常,对这等骇人的这手段却是并不惊惧。

细看之下,原来是何肆掌上戴了一只质地奇异的手套。

齐金彪只是颓然摇头,婉拒道:“算了,要是第二下都不中的话,那我这最后一点老脸也就丢光了,还是不逞能了。”

何肆点了点头,那就由自己代劳吧。

他虽然忘却了许多事情,但武道修为并不因此有所损耗。

就算是他自毁长城,六魄化血后环环相扣的谪仙体魄暂时被黜,无法蕴养气机,光靠无源之水的霸道真气也够支持三年五载。

何肆随手就是弹指十二通玄的技法,齐金彪只听好似火铳喷发的声音响起,电光石火间石子激射而出,星流霆击一般。

结果——却也没有击中目标……

何肆一言不发,神色阴沉。

齐金彪却是会心一笑,释然不少,对着何肆感怀道:“你这孩子,可真会替我这个老不死的找补面子。”

显然齐金彪笃定,何肆都有弹指碎石的本领了,怎么还会失手?自然是要以一次失手替他挽尊。

这孩子,从小就懂事。

何肆却真真实实没有藏拙,这一下是全力以赴的。

何肆愈加烦躁,心念一起,摆放屋中与之念念不释的龙雀大环顿时争鸣不断,不用主人下令签,自然就要一式斩讫报来。

只是刀未出鞘,那只八哥终于感知危险一般,惊惧展翅,在空中盘桓几下,离去之前却是口吐人言,余音不散,“老爷吉祥,老爷吉祥!”

(第一卷 肆刀行 第41章 救鸟)

齐金彪闻声怔神,忽生啼笑皆非之感,自嘲道:“我大抵是真该死了,怎地人老智昏到这地步?连乌鸦和八哥都分辨不出来了?”

何肆没有开口安慰他,只是默默递上酒壶。

齐金彪接过,牛饮几口烧锅。

齐金彪又是自言自语几句丧气话,见何肆始终不接话,渐渐也就失了话头。

小巷中,就只剩一壶酒在两人手中传递,很快就见了底。

齐金彪也没有继续赖着,干脆站起身来,好似无事发生,笑道:“喝饱咯,我再回去睡个回笼觉。”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何肆终是开口,有些讷讷道:“齐爷慢走。”

齐金彪闻言身形一顿,听着这熟悉的嗓音,缓缓转身,不禁想要伸手拍拍何肆的肩头,却被何肆带着十七年蝉的手掌一把握住了手腕。

四目相对,何肆用劲轻柔,很快松了手。

只听他,低声说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齐爷莫挨着好。”

齐金彪叹了口气,眼中带着几分长者的舐犊之念,黯然转身回屋了。

“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