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昏走向黑夜的过程注定带着不可避免的荒凉。
随着最后的那抹光亮消散在山的尽头,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坠落。黑暗在坠落,寒冷在坠落,声音在坠落,寂静在坠落,鸟儿坠落的归巢,人们坠落的回家……
而在山林中,这种坠落更加具象和可怕。
天空中的云朵坠落下来,追随着黑暗像潮水一样涌进山林当中,将其覆盖的密不透风,由此山林显得更加黑沉和阴森,冰冷和渗人,随着东边天空坠落的月光的惨淡,倒是照映的天空,显得清澈碧蓝。
此时脑袋一片混沌的于天,像一块海绵,被动吸附着黑夜降临带来的一切感知,黑暗,寒意,渺小,孤独…
使得他的脸上,挂上了这些感知来过的足迹,一同汇聚成一条更加浑浊脏乱的愁苦河流,淹沉着于天。
在天空的一侧,一座巨大的山体轮廓倒映在其中,黑沉又深邃,像一头雄踞的猛兽,于天不知不觉间走进它的暗影当中。
“我没想到你这个时候还会回来。”
忽然一声话语将六神无主的于天惊醒,他警觉的四下寻觅,直到在夜幕下看到在一块石头上盘腿而坐的熟悉身影,这才放心的舒了口气。
可就在这时,也就是在于天在黑暗中辨认出来那个身影的时候,心中的苦恼不由又增添了几分。
那个身影是香雪,可是在黑夜的润色下,没有清晨的花瓣挂着露珠的晶莹纯净,而是一种雪上加霜,不可名状的悲凉。
试想一下,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即便是最坚强的人,见识过人间悲喜的流浪汉,都懂的找一个栖身的角落,来挨过这漫长的夜。
可这样的姑娘,竟然孤身一人赤裸裸的对抗着黑夜,对抗着孤独和寒冷,而正是于天,让她这样的悲惨和凄凉,毕竟如果不是自己,香雪本可以更加自由,不必在这里忍耐不是。
想到这,于天,你当真是该死呀。
在黑暗中苦笑了一声,于天强行换成一种欢快的语气:“所以给你的惊喜达到了不是。我来生火,马上做饭。”
于天熟练的将火生好,那丝颤抖的火苗像初春的嫩芽,顽强的在黑暗中破解开一条缝隙,随后茁壮的成长,光亮带来的温暖让这里有了一丝生气。
在火光跳动的一瞬,香雪如飞蛾一般凑了过来,她目光扫视了于天一眼,坐到火边的同时,不准痕迹的问道:
“你没事吧?”
略显惊讶的于天看着香雪,这话语好像不是她刚才说的,因为香雪没有表现出话语衔带的关心,还是一副冷冷的面无表情,直直的盯着火苗,火光跳动在她的眼眸中,她还像往常那样,下巴枕在蜷缩着双腿的膝盖上,呆呆的一动不动。
“只是有点烦闷,没事。等我一下,我去找食物,马上回来。”
于天自知内心烦闷,可是香雪是怎么一眼看出来的?
尤其自己在火光点亮的一瞬,已经说服自己将所有的思索和刚才经历的种种一同埋葬在黑夜里,虽然不可能毫无牵连的释怀,至少这个夜晚,他不能够将自己的情绪再沾染给香雪。
所以他已经极力的表现出一种若无其事的轻松,可是他哪里知道,虽然他从刚才复杂的情绪交织的河流中爬了出来,可那些如淤泥一般残留的泥泞,依旧在他的脸上若隐若现,而这些,很轻易的就被香雪察觉了到。
所以于天也是趁着寻找食物的空当,忙忙的离开,等到他随着抓到的一只野鸡一同回来,他自觉他脸上的淤泥,已经没有了。
两人像往常一样吃过饭,于天留下来收拾,香雪的身影在火光中跳动了几下,随即熄灭了下去,就看到她悄无声息的坐在不远处的山头之上,从这里可以看到她瘦小的背影。
等收拾完,于天也跟了过去,并排和香雪坐在一起。
在这个山头前面有一段悬空的落崖,视野由此在这里开阔。下面山谷山石错乱,草木横生,但此时只能够看到狰狞的黑色。
远处的山峦起伏跌宕,像一条帷幔飘荡在天的尽头,有着清凉的风,似乎从另一个世界吹来。
这可以说是他们两个保持的一种默契,每当吃完晚饭,他们两个就会在这里,并肩而坐,缄默不语,一起等待升起的月光,将他们淹没。
而随着黑夜的沉淀和周围的平静,灵魂开始显现,思绪开始骚动,各种情绪和往事,开始在于天的脑海里纠缠。
他为今天见到的事情不解和困惑,为人们的麻木和固执无奈又气愤,这些东西如蝇在喉,让他吃吃不下,吐也吐不出来。
那团烦闷如火焰升腾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肩膀一沉,扭头一看,香雪将脑袋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之上,她闭着眼睛似乎陷入了沉睡。
在一瞬间,所有的思绪都飘飞不见,只有眼前所看到的真切和感知。
香雪的黑发在月光下更显深邃和浓厚,她那白嫩的脸像是涂上了一层玉研的闪光,在锦上添花中更加润泽和剔透,一时间让于天看的出了神。
直到某一刻于天醒悟过来,这才露出欣慰的一笑,回头继续和空旷的山谷对视,心中也开怀了不少。
世间不就这些事。
你饿了就找吃的,困了就找地方睡觉,渴了就找水喝,病了就吃药休息。不能够及时解决的,就挨着忍着,最终总会有办法的。
别人打你一拳,你可以立马还回去泄愤;别人骂你一句,你可以吐一口唾沫回去泄气。
有些事情不能够对立平息的,就像一团棉花堵在你的胸口。
你的胸口大点,你可以随着下一口的呼吸吐掉这团棉花,你的胸口小点,那就越想越气越堵越闷。
而为了将这口气吐出,或者为了让生活继续,总得找点其他的方法解决,无非以暴制暴,或者讨个心安理得,总之还是这口气。
所以在于天吐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就将今天的烦闷渐渐吐掉了。
就像今天遇到的事,有什么好说的,你遇到了,该救还是会救,坏人该杀还是得杀。
你说不要以个人的意志影像他人的因果?在你们相遇的那一刻,因就已经逃不掉,果也因此的注定了。
至于他们,想逃的就逃,不想逃的可以不逃,选择权回到了他们的手里,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那些疯言疯语,阴阳怪气,落在自己身上又不痛不痒,转头忘掉就可以。然而就是这个转头,需要很大的历练和胸怀。
至于其中的理,大可不必深究,有些事情你知道的,它就这样发生了,接受它这样的发生,然后做出相应的对策就行,有些事情没法做到未雨绸缪,尤其人性这块,所以坦然应对就行,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第三重境界,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而要达到这个,做到转头和接受,无疑需要走更远的路,有更大的勇气和对人生的认知。
清凉的风依旧吹着,月亮已然升起,洁白如雪的光芒像一张薄纱,覆盖在于天身上,覆盖在香雪身上,覆盖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
或许是出于一种愧疚,第二天于天下城的时候带上了香雪,和她在城里闲逛了半天,等到于天将香雪送出城去回到剑阁,已经将近午后。
门口值守的是一位不认识的师兄,在一丝不苟的查验过于天的令牌放行后,于天进到了剑阁。
或许是午饭时间,训练场上的人寥寥无几,于天一路辗转,径直向着剑阁的办公处走去。
没见到柴程和许瑾师兄,于天不由苦恼的挠了挠头,他记得三叔曾说让自己今天一早就过来,莫非自己又晚了?
于天不由踱步走到三叔办公的地方,敲了敲门,在听到一声“进来”的允许后走了进去,看到了坐在桌前正翻阅着卷轴的三叔。
三叔看到来人,将手里的卷轴放下,抬起高傲的目光询问:“不是让你去找柴程,来这里有什么事?”
“弟子没有见到他们,所以来找三叔您,是想把罚金给交了。”
于天一副诚恳的模样,伸手将钱卡放在了桌上。
“哦?”
三叔盯着卡片上那五道金色的光亮,脸上现出一副惊讶,在再次看向于天的时候恢复成一贯的严肃和冷漠,只是冷冷的盯着他,不说话。
“三叔放心,这钱没偷没抢,是我挣回来的。”
被这样的盯着,被周围安静的氛围包裹着,于天感觉到如芒在背的不自在,你又要说,过了这么久,于天连这点压力都承受不住?
这是一种病好吧,一种治不好的病,病根就是那个美好社会中的美好家庭的威严和学校老师的高高在上。
所以于天在此感受到了同等的汗流浃背,让他不能够呼吸的想要逃离。
“怎么,你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了,你以为用钱就可以摆平一切,就可以目中无纪,可以任意妄为?”
三叔说着身体往前一倾,显得更加有压迫感:
“如果你这样想,那你就错了,在剑阁只会比这个更加严厉,你要记住,如果你再犯错的话,可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你师父也来信说了,要好好的管教你,而如果你不服管教,那我们也没有办法,所以一切都有你自己掂量。”
“是。”于天只是低着脑袋,来者不拒的应承。
看到于天服软,三叔像得胜的将军,伸手按着卡片从桌面上拖到自己跟前,身子向后一靠: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听说你打败了王复种,很不错,正好圣武大会马上就开始了,已经给你报了名,接下来会对参加圣武大会的弟子有一段加紧的特训,你也过来参加吧,具体的事宜,去问柴程就行。”
“是。”
于天低头回答,他肯定不想去什么圣武大会,什么名利荣誉对他来说都不重要,可是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够暂且应承。
“记住,这次是你为你师父争光的机会,好好的把握住,别再出什么岔子。行了,没你什么事了,找柴程去吧。”
听到这,于天恭敬的行了个礼,便转身出去。
“等等,差点忘了,”在于天转身的时候三叔出声叫住,于天只好转过身来,“济众堂你知道吧,去那里找一趟晓初,她有事找你。”
“济众堂晓初?”
于天抬头疑惑的看向三叔,正想问一下她找自己什么事,却是看到他向自己摆了摆手,再次拿起了面前的卷轴端详起来,一副不容打扰的作态,无奈的于天只能够退了出来。
心中确是一阵奇怪,自己与济众堂本无交集,又不认识晓初,她找自己能有什么事?
是自己新进剑阁,师兄之间相互认识认识?或许可能,谁知道呢?
于天索性不再胡思乱想,大刀阔斧的迈开步子,向着济众堂行去。
济众堂门口的值班守卫检查过于天的令牌,一想到自己也在这里干过相同的工作,于天心中闪过一种亲切和厌恶交织的怪异感觉,走了进去。
这里只要是剑阁的弟子,都可以进入,去里面的市集买一些需要的药材或者丹药,但是要想进入一些教室或者炼药房,需要是济众堂的弟子或者有特别的授权才可以,这个在之前许瑾介绍的时候已经提到。
于天走到前台出示自己的令牌,并告知找晓初的来意,值守的人在手中的登记单子上查找一遍,又低声询问了身边的人,随即向于天指了指:“晓初师父现在在档案室,从那边进去,在走廊的左侧,门口写有牌子。”
于天点头感谢,随即按照指示,转过一扇门进入一条走廊,一边走一边视线留意着左边门上的字眼。
直到靠近,于天才发现走廊边上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双手搭在座椅上,晃荡着悬空的双腿,低头玩乐着,似乎是听到有人靠近,她好奇的抬头张扬。
“于天哥哥?”
那人一声惊呼,从长椅上蹦跳下来,于天闻声,从寻找中抽回神思,看着面前的小女孩,一脸的不可置信和欢喜。
能这样叫他的,不是林筱是谁。
“林筱?”
于天当真惊讶不已。确认对方后,跑过去一把抱起林筱,高兴的在原地转了几圈,只听到林筱乐呵呵的笑声在空中飞舞。
等到双方逐渐平静,于天俯下身子双手搭在林筱的肩膀上,一脸认真的观摩,一阵嘘寒问暖。
“哎呀你又长高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咦,林川师父给你开灵了?”
感受到握着林筱的手的手中传来的一丝跳动,于天惊喜的询问。
“对呀。”由此林筱一脸欢笑,抬起小脑袋撅起嘴巴的得意。
“不错不错。”于天点头附和,正好从手中探出一丝灵力,顺着林筱的经脉游走的检查了一遍。
“看来之前给的那颗丹药起效果了,没什么不足,后期再炼制一颗丹药巩固一下,正常修炼就可以。”
听到子阳这么说,于天悬着的心也是放了下来,将丹药的事放在心上,对着林筱又是一阵欢喜:
“快说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说呢,”听到这,林筱将于天拉着的手甩开,生气的抿着小嘴,
“你这突然的一走,让我伤心了好久,这么长时间一点消息都没有,你去哪里了也不知道,我也没有办法,还以为你真的不喜欢我了。”
说着说着林筱就要哭出来,于天赶忙拉起她的手,连哄带说的道:
“怎么会呢,我不喜欢谁都不会不喜欢我家筱筱的,当时因为情况紧急来不及道别嘛。我也是刚来这里没多久,还想着等安顿好给你写信呢,谁知道你就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看着林筱还是一副不依不饶,于天直接抱起林筱,娇宠的捏了捏她的脸蛋,扭捏的说道:“是我不对,别生气了好不好,我保证绝对不会这样了,等会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快说说,你怎么就突然在这里了。今后你就要在剑阁学习吗?”
“对呀。前几天好不容易听说你给师父写信,知道你在这里,所以我就…
我就缠着师父,让他派人将我送了过来。”
林筱将头埋在于天怀里,耳后跟一阵的发烫,随即换了一种恼怒的神情与语气:
“我既然已经开灵,自然就应该像你和师父一样,成为一名修灵人,可他们偏让我学什么炼丹,你能不能跟他们说说,让我跟着你学习?”
“炼丹没什么不好的,当然修灵也重要,这些都需要学习,我可是对你期望很高的哦。”
“啊~”
听到这林筱从于天怀里挣脱出来,一脸愁苦的委屈,“我还以为能不学炼丹呢。”
“放心,对你来说都没问题,我相信你,况且还有我在呢。”
亲昵的摸了摸林筱的脑袋,于天追着林筱又是一阵询问,最近生活怎么样,林川师父还好吗,开灵后有没有进行简单的修行之类的。
正说着,边上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转出一个人来,刚出门就拍打着手中的纸袋说道:“一切都弄完了,走吧。”
这时于天抬头,看到了说话的人,等看清楚那人,其中优美的身躯线条和那张精巧的嘴巴,于天不由的一惊。
这人赫然是昨天在尚药斋碰到的女子。
女子看到林筱,再看看于天,不由目光由上到下一阵的打量,被她这样愣愣的看着,于天一时有些失神,强行将心中的惊讶隐藏下去,换成了和对方一样的审视。
双方相互较量般看了一阵,对方抬起高调先行开口:
“你就是于天?”
“怎么,你认得我?”听到她这般问,于天心中一沉,以为她认出了自己,不由的故意将话语中的疑惑盖过了其中的震惊。
“在整个剑阁,谁不认识你,先是刚进阁就不服从管教,对剑阁的指令熟视无睹,再者将王复种他们打倒在地,实力一鸣惊人,惊呆众人。”
女子如数家珍的说着,话语中更多的是种冷嘲热讽的寒酸。
于天当然听出了话语中的意思,不由也以着同样的态度回应:“嗯?莫非你就是许瑾师兄口中,传诵的神乎其神,可是看着也就那样的晓初?”
“正是。”晓初说着将手臂往胸前一抱,抬着高傲的头颅与于天对视,因为她也听到了于天语气种的阴阳怪气。
“哦。”于天挑了挑眉头,将晓初想要与之针锋相对的对抗变成一声满不在乎的敷衍回应:
“我带林筱出去转一圈,晚一点再回来。”
说着就要拉着林筱转身离开。
“等等,”晓初见状急忙出声制止:“现在林筱是我徒弟,她一切都要听我的安排,你有什么权力说带她去就去?”
说着她一手拍打着另一手中拿着的纸袋,那是林筱进入剑阁的身份信息登记,当然其中有一栏写有她和林筱之间的关系,而这是剑阁官方认证的,自然有权威和底气,由此她继续示威:
“我不知道你和林筱是什么关系,但我还是劝你离她远一点,以着你这种目中无纪,不守规矩的人,我真怕你将林筱给带坏了。”
“我是谁,我是他哥。”
于天语气坚硬的说着,“说我带坏她?
我还想问一下呢,你凭什么当她的老师,经过我的同意了吗。
你要是当她的老师,你的炼丹技术怎么样,能不能够教会她,配不配教她。
你的师德怎么样,是不是品行端正,有没有什么精神上的缺陷,有没有吃里扒外…”
于天说到这里本想再多说些什么的,因为当他在这里见到在尚药斋的女子竟然是晓初后,怀疑的种子就在上过美好社会养料的土壤里生长出来了。
既然她是剑阁的药人,为何昨天在尚药斋出现,而看尚赫,一个蠢货,和那样的人在一起,也是一丘之貉。
并且晓初代表的是剑阁,在那里莫非他们在密谋着什么,正好被自己撞见?她对剑阁是一个帮助还是潜在的威胁,这些都有待怀疑和深究。
所以一想又不能多说什么,这种情况只能暗地里偷偷调查,在一切没有明了之前暴露了可不行。
所以于天及时打住,但还是一贯奚落的语调:
“教别人的前提是自己会做人,但我从你刚才说的这些话,很怀疑这点的。”
“你…”
一时间晓初气的不知如何回应,只是咬牙切齿的瞪着于天,于天也是得胜一般一脸得意的卖弄。
这时林筱在于天身旁,轻轻的拉了拉他的衣角。
于天知道不能够太过分,晓初的身份得慢慢调查,她成为林筱的老师是剑阁的安排,自己能不能够改变还是两说,所以只能淡淡的留下一句:
“那我们就先走了。”
说着就拉着林筱扬长而去,即便林筱还回头冲着晓初笑着招了招手,可她那时的目光都盯在于天的背影之上,一脸的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