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来晚?”嬴政问。
“路上多和侍中说了两句话。”
嬴政等着她的下文。
赵高这个时候就敢动小心思到她头上。
而她知道在场的这些人心眼加在一起比筛子都多。在场六人之中,唯蒙毅与赵高实实在在有过节。
她用不着动手,甚至不需要让他们关注他,只需要让他们的心里留下些注意力,就能想办法让赵高远离权力中枢。
许栀不露声色,她甚至笑了笑。
“我想侍中只是无心之失。也许侍中近来也颇为繁忙,让手下的人也劳累,这才不慎打湿了我的衣袍。”
她轻言细语,一句多的责备也没有。
嬴政没说话,开口的便是蒙毅。
蒙毅道:“侍中打理王室之务,却有错漏,心思究竟花在了哪里?”
赵高一顿,嬴政的目光令更是汗流浃背。这么多朝臣在,他绝不能辩驳,那就是花言巧语了。
他自诩做事妥帖又细心,绝没有把他心底所想的那套东西浮在脸上。
总的来说,这二十年,后宫夫人公子公主们都对他印象挺好。
扶苏也说“赵侍中妥帖谨微”。
赵高深知嬴政没那么多时间与后宫处在一起。他早就将宫中各个上传下达的通道摸得一清二楚。
早年。秦国后宫之中六国女子,多要给他留一分薄面,才能在大王面前出现,或者好运碰上大王,然后就有机会攀上大王,获得他的垂青。
赵高的作用显得尤为突出。
整个后宫,大多数女人对嬴政的态度除了畏惧之外还是畏惧。
只有嬴扶苏和嬴荷华的生母不同。
赵高所知的事实是:一个绝世美人长了一颗冷漠的心。郑璃对自己的两个孩子都不怎么在意,更对嬴政自然‘一视同仁’。
可自从秦王自邯郸回来之后。
一切都变了!!
嬴政怎么会就和他之前‘偏置远宫,不愿相见’的女人重修旧好了?
还让郑夫人住进了内宫居中的泽辰宫。
当下,他没来得及细想嬴荷华的话。
“仆臣……仆一心只为大王所虑,仆为,”
哪知道开口不及,最后几个字还没说出口。
谁知道那个小公主又开口了!
赵高只想求她别再说话。
“蒙大人。”
嬴荷华干脆瞪了一眼蒙毅。
嬴荷华和蒙毅不合,从小时候就是。
王绾知道蒙毅不喜欢她的源头是什么——嬴荷华要求让蒙恬入宫给她做了一个月的宿卫。
这事儿紧挨着韩非下狱,李斯也知道。
他们言辞对撞起来,在覆秋宫就有,这会儿也不奇怪。
不过,没想到嬴荷华当着嬴政的面也不住口。
蒙毅与她同边而坐,中间就隔了一个王绾。
“蒙大人你到底是觉得赵高有错,还是只是不喜我在此处?”她稍往后蹙眉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把头扭过去,“不过正好,我也看着你就烦。”
“姁嫚。”嬴政喊住了她,不过是笑着的。大概她能这样说话,也算是回到了多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模样。
“臣不敢。”
蒙毅复又盯着赵高,直言不讳,“臣只是觉得公主殿下一心为赵侍中开脱。赵侍中将任中车府令,事务更加繁琐。”蒙毅拜道:“难道大王真能将此务交给赵侍中?”
蒙毅此言,许栀便知在她生病养在芷兰宫这段时间里,他们一定讨论完了官员的官秩!
历史上赵高就是中车府令,他如果从侍中兼任中车府令一职,那不就是又是原路?
中车府令涉及到管理皇帝的玉玺的权力。
尽管现在玉玺还没雕刻出来,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和玉玺有联系。
“不是开脱。”许栀续言道:“可能侍中平日事务交杂,太过繁忙。他平日里除了为父王管理车马之时,还要通传下达之务。内管这种小事,何必让之兼合。”
“看来姁嫚有所想?”嬴政道。
百密难免一疏。
内务府——这是清代限制宦官的绝招。放在这个时候,不大能让人马上接受。
许栀若直接将设内务府的想法直接说出来,在做不免有人要东想西想,她到底是想把王室贵族的权利提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而限制周代以来的旧贵族势力,剿灭六国的贵族,这正是他们当下所做的事。
于是许栀看向嬴政,“父王,我且还有很多事不懂。不如将如何区分内宫与外朝之务的规划交给诸位大人考虑?”
赵高见她笑呵呵的,眼里完全不作刚才在偏殿的冷光。
李斯和姚贾也都愣了。
今日是她为数不多参言大事件的机会。她要是有意,甚至可以想办法让嬴政给她设一个单独的官职。
然而她的开场白到现在所言却是赵高?他们从未放在眼里的一个宦官?
只有嬴政感到惊讶,接着是赞许的目光。
李斯到底是脑子好使。
全程用不着嬴政示意。
他已经迅速为这件事找好了一个着力之处。
“臣会尽快将内司设成,以区中枢之务。”
赵高根本不知道后面他还有名正言顺管理玉玺的好机会。
反正,他是没机会了。
此中席间,诸臣三言两语,他的权力被明着分化,他又不是蠢货,还是能感觉出来。
但那个小公主一幅为他所虑,她眉目之间颇为关心,蹙眉之中,眼仁亮得像是黑珍珠,加上她说辞之切。
赵高实在不觉得她与七年前要他教他书法的荷华公主有什么不同。
吃了这个哑巴亏的几个月后,他后知后觉也没什么用了。
——
当下。
许栀到正殿也不是白来。
她养病养了这许久。
入章台宫,她势在必得。
只是今早被赵高这么一摆,她提前收拾了他。
对案的王绾不过五十出头,高山冠之下的白发交错在黑发之间,已然斑白。
这一幕,令她想起了多年前,燕丹上殿奉玉之时的丞相蔡泽。
秦国官员的官服不分四季,唯有冬夏二季。今日王绾的朝服很新,腰间系着革带,佩着与往日不同的带钩,看起来是特意收拾过的。
【六国初定,燕、齐、楚等地遥远,王绾奏请分封诸子为王】这是匆匆一笔的记载,大概王绾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与李斯据理力争事关制度治之定的机会了吧。
当下,王绾勉强端正的跽坐着,朝她点头致意。
许栀的眼神被同在对案的李斯尽收眼底。
这一来一回之间。
她是要他们先笃定,如果她入章台宫来,会继承王绾之说。
一则不会让李斯带头把火力集中在王绾身上,二则她站在要被说服的对面,她才有机会根据守旧势力象征性的‘提条件’。
私心也有,王绾温和舒然,一心为秦。
史书上却没有他的列传。姚贾顿弱有,蒙恬扶苏也有,荆轲高渐离也有,李斯更是长篇大论。
许栀对面看他。
秦国当要郡县制,是要走上一条崭新的道路。
可她也还希望王绾能活久一点。这一个为灭六国之务燃尽生命的人,他不是一个政斗的失败者,他应该名垂青史,不能只作旁人的点缀。
或者,她会有时间来写他的传,包括寂寂无名的他们的传。
殿内立人高的龟形香炉鼎具徐徐冒出白烟,一切寂静都在这时候成为了最深刻的时间记忆。
繁复的黑红色漆盘之上,是王绾和李斯上呈的最后帛书。
嬴政于高台起身。
水池泛着动人的光泽。
中枢之臣们簇拥着他走出章台宫。
章台宫前,原来已有这样多的秦国卫士。
许栀这下知道她在说那些事关赵高的琐碎之言时,他们的表情怪不得这样不耐烦,也有些震惊是不是高看了她。
不过,对许栀来说,这很值当,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
外面已是金光一片。
火红的太阳照在黑压压的甲士身上,像是无穷无尽的海水。
嬴政没有让他们下跪,也没有让他们躬身。
就这样让他们这样看他就好。
接着。
那一番话全然从史书的页中飞出,一张一张的纸,化为啪啪的竹简交错之声。
峥峥。
化雨成风。
也如利刃刀剑。
“异日韩王纳地效玺,请为籓臣,已而倍约,与赵、魏合从畔秦,故兴兵诛之,虏其王。
寡人以为善,庶几息兵革。
赵王使其相李牧来约盟,故归其质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兴兵诛之,得其王。赵公子嘉乃自立为代王,将欲举兵击灭之。幸其晓义,使而至北地以御匈奴。燕王昏乱,其太子丹乃阴令荆轲为贼,兵吏诛,灭其国。齐王用后胜计,绝秦使,欲为乱,兵吏诛,虏其王,平齐地。
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後世。其议帝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