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马穿着齐服立于驿馆外,等待着专程从咸阳来到大梁接洽荀子的专使。
魏国灭亡之后,大梁城不复存在,秦以其地置开封县。
司空马原在秦国任过官,朝上的人他多是知道的,当年他能看出李牧之于赵国的重要性,在那种混乱的环境之下,能说出“无李牧,赵国不过三年”的论断。
他绝非庸人。
荀子收学生也如孔子‘有教无类’,在他全部的学生里,韩非刚毅,李斯智狡,郑国纯直,张苍辨思……司空马独有一份绝对的清醒。
他在齐国的生活清贫如洗,与荀子着书编纂典籍已有八年。
故而从前的旧友看到他的变化时,略微有些哑然。
“司空兄当年一意孤行离秦往赵,如今是殊途同归”李斯信上这样说。
司空马看了这书信,心里知道了大概——李斯在向他抛出橄榄枝。
但司空马很清楚。
秦王嬴政不是昔日的秦王。
嬴政要的不是领土之得失,率土之滨对于他来说已经唾手可得。
从未有一个王,即将拥有这样广袤的领土。
嬴政要一种力量,能够让全天下都呼唤一个声音的力量。
对将军来说,攻城略池向来武力着称,霸道之术为上。文臣之愿,莫过于天下的尺度都出自他手。
对一个统治者来说,他期待有一件事能满足他至高无上的尊荣,又能让臣民安定与天下和平。
绝无仅有的野心,海纳百川的胸襟,迷惑性的笼络手段,霸道谦逊的人格魅力,矛盾又离奇,却无一不是统治的基石。
司空马的回信简短——至少比之李斯那种连公文也追求文采的翩然要精简得多。
他体恤李斯因为韩非的旧事被排斥在此事之外的左右为难。他便顺其自然的与昔日同事说了旧事——顾念君递请之文,此间绝不谈及吕丞相之往事。
大梁近内陆,太阳要比齐国临淄出来得晚些。
天上的云已经散去,丝丝缕缕的云丝像是缥缈的线,被风吹着漂移。
“老师,学生去候秦国专使。”
老人目送司空马迈出阁间,随即又垂首看他手中的书卷。他捋了捋长须,“是何人?你出来吧。”
卢衡微笑,“老先生,如何知道在下在此。”
“况。眼花耳背,心却不盲。”荀子没抬头,自称况,他语调放得很慢,也就很清晰。
卢衡没想到,按照嬴荷华所安排的接下来的对话中,荀子对于李斯,未表露不快。
“人人都有自己的路,心之至,外力不可转也”
外界所传韩非死后,那么荀子厌恶李斯不肯入秦也就是空话。
“阻我?”
荀子当然知道秦国有很多人不愿意他来秦,其中带头最有可能是李斯。
荀子一向执‘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的观点,他也想看看一别二十载的风云。
卢衡摇头,“邀您。”
“秦王的人?”
卢衡默了默,“我会在暗中护您周全。”
只要嬴政将压力放在姚贾和李斯身上,荀子就能在秦国隶属的范围中一路通畅。
嬴荷华担心的是六国中别有用心的人。
她抹除故韩,不乏还有失踪许久的燕月。她不认为复仇的意志是那样容易消除。
安分是先声,荀子或是齐文化来秦的一击窍门。
荀子绝不能出事。
驿馆外。
司空马并不知道顿弱辞官之事,来的人也不是姚贾。
他与当年离开赵国时所见大有不同。
彼时,举手投足已经暮气沉沉,此间,李贤依旧着深色。
他身上文官的袍子比平日宽大,又服黑裳,回环复杂的纹路将那双眼睛衬得更是沉郁。
司空马记得李贤当年给他李斯的引凭,不料路上不慎遗失,因而也根本没有递到荀子眼前。
在司空马的印象里,荀子提起李斯就摇头。
荀子可不是一般儒家那种温情脉脉的作风,八九十岁了,纵然口齿不清,他也很能骂人,还是有理有据那种。
李斯在成为荀子的学生之前,就是那种锐利的人格,之后,大抵更是‘变本加厉’。
于是,司空马在读完韩非的着书之后,也算是知道他们二人也是真的‘久沐老师之风’。
见到李贤下了马车,朝他一揖。
司空马苦大仇深的看了他一眼,心想,不知道秦国怎么回事,居然喊了李斯的儿子作专使。
“阿贤,我劝你别进去。荀子连你爹都不曾好言好语,你怕是难做……”
司空马话音刚落,一个女子从李贤身后缓步走来。
依据官阶,又是随行之人,她裙裳上没有多余的配饰。
女子虽着秦国女侍衣裳,却难掩姿色。
她微笑着,朝他作了个侍女的礼。
“司空先生。”
李贤侧身,微笑着略点了下头。
她瞥了他一眼。
这个极小的动作,让司空马看出端倪。看似是李贤首肯,才让侍女说话,可他眼神稍移,又一直随着她的一举一动。
在司空马看来,李贤自幼就是个很傲气的人。
大概除了权势之外,很难有东西可以让他低头。
司空马没见过许栀,终究是过来人,他不禁想这个女子,难道是李贤的家眷,随他一起出使?
哪知道女子抬眼的瞬间,司空马赫然一惊,仓促间,击碎了他刚冒出来的想法。
那是一双让人为之一震的眼睛。
她笑:“先生愣着做什么?何不即让李大人进馆中寒暄?”
轻飘飘的语气,毋庸置疑的笃定,随意矜贵的反问。
这哪里是侍女。
永安公主无疑。
她为何作此打扮?她又为何乔装之后,还要这样说话?
嬴荷华不是蠢货。她只是要他明白,李贤不过幌子,真正意义上来接洽荀子的正是秦国王室。
更有意图在于,李贤一来,李斯有再多不愿意的想法,也只能作罢。
一个时辰前,马车从咸阳驶出。
这是很久之后,李贤再与她同乘一辆车。
她好像睡着了,发鬓上的钗子轻微晃动,暖乎乎的阳光笼罩在她精致的五官,淡淡的光晕铺在她的鼻尖,又跳到她的耳垂,最终散漫在如瀑的黑发,丝绸一样。
其实,许栀一点儿没睡。
她总算真正意义上理解嬴政。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在侧,她就无法入睡,握着刀也没办法。
满头大汗、大惊失色从睡梦中醒来已不是偶然。
她感觉不到一点安稳。
于是,她睁开眼。
“你我也算公务在身推脱不了,谁也别为难谁,你说对吧。”
“公主说得是。”
对望的黑眸如漩涡,两个人谁也看不清谁。
许栀见李贤不反口,难得顺气。
难道这次他说求和,还真的说话算话了?
她侧过脸,嗯了一声,背对他,尝试把他当成空气,好好休息一会儿。
他当然知道嬴荷华的公务——嬴政看似不问栎阳,实则已然是网开一面。
嬴政疼爱他的女儿。可如果要在帝国安稳和女儿心爱的人之间选一个,答案毋庸置疑。
如果嬴荷华不能真正意义上忘记张良,对反秦势力一度心慈手软,她势必会失去咸阳的一切,去雍城禁闭也不过是十年之后的事。
其实,对李贤来说,某种意义上,这一世与上一世没有什么不同。
千算万算,她却爱上了别人。
如果有什么是一定相通的,大抵只有一件事。
他宁可死,宁愿满手血腥,也不愿她受到伤害。
但两次,他都像她生命中的过客,目视她难过、挣扎、崩溃。
噩梦日复一日的回荡在他的躯体,腰际流淌的血迹,像是死生的渡口。
他望着她,小心翼翼的把一只垫子挪到她脑后。
果不其然,许栀没法睡着,她理解警惕的回过头,李贤的手就在半空悬着,她腾坐起来,也就枉顾垫子存在的意义。
她瞪着他,“你离我远些。”
她说了,下意识的往车厢口移,侧着跽坐,重新一动不动的盯着窗外流逝的草木。
李贤知道这是反应,她遭受太多刺杀而产生的逃跑后遗症。
他无可奈何。
他看树叶的光影在她身上飞快跑着。
他只能祈求这条路能够长一点,再漫长一些,直达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