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合上眼的瞬间,恰好有一片树叶随着倒下的弧度飘落。
奈何这片叶子太薄、太轻,风一吹就立刻从光滑的丝衣上滑,斑驳的深红从衣襟里面透出。
李由一眼就看到了血,顷刻大惊!转瞬心沉!
嬴荷华没骗人!
她真伤了!
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一家子都得玩儿完!
“刺客一概拿下!”
铺天盖地的箭羽直朝张良的方向袭去。
这些秦军手中所用的弩箭小巧轻便。
都是来自韩地的精弓良弩。
昌平君死后,张平所给的武库也一并缴了秦国国库。
再经过弩机营的王姮调试,护卫王军都配备了。
韩国制弩的技术变相在秦国得了大成。
恰如最深沉的学术,韩非的思想在韩地开不出花,却在秦国盎然生机。
秋天本来叶子就不多,风一吹,沙沙作响间,摇落了更多红色、黄色的叶片到地上。
斑斓色彩落叶纷飞,也如彼时邯郸月季园的飞花如雨。
她卧倒在草地。
子弹形状的箭簇齐刷刷朝他飞来。
张良肩上一痛,立刻见了血。
这一刻,仿佛已经万山俱静,深沟幽密。
他在想什么?
为什么还无动于衷的站在那里?
有时候,人太聪明不是好事情。
嬴荷华始终抱着玉石俱焚的绝望。
风拂过她额前的碎发,她乌发间流苏金片嚓嚓响。
恨已足够,爱也已经完备。
张良死死盯了后方密林处,林间忽然传来陈馀的喊叫!!
一并出现几个力士都拿了轻便的盾牌,他们护在张良身侧。
陈馀扯住张良臂膀,挥剑挡剑,利落将他往后拉。
陈馀于瞬间举起弓弩,对准了嬴荷华的心脏。
四下无风,树叶无声。
那柄铁器却没能发出武器。
“她已重伤在身,不必再添。”
陈馀提醒道:“韩王望先生切莫心软!”
只听他话音刚落,面前突然出现一飞箭。
“通通拿下!”
章邯见他们没有跟上,立即回身来寻,却见了这个景象!
陈馀色变,荒郊野岭之中竟然引来了如此多的秦军,这些从嬴政的护队中抽调过来的军队的出现足以证明嬴荷华在秦王心中的分量。
至于为何无行调虎离山之计。
只有张良清楚。
嬴荷华对张良下不了杀心。
张良不能杀嬴政。
他们想要各退一步,偏偏他们各自退的这一步,身后是两个人的万丈深渊。
“先生!”陈馀大吼,“先生再不走,我们全部人就要被秦军合围了!!”
陈馀性子急,干脆用力往他后颈一砍。
大概是上天眷顾,他们寻得小路,居然从重重包围的秦军逃掉了。
阿枝小心翼翼的把嬴荷华扶将起。
“公主……”
阿枝一晃眼的寂静之中,远处一个黑衣人奇迹般的回了头。
——那是张良。
竟然是张良!
阿枝与他眼神交错,震惊,疑惑。
是他要杀她?
干涸的血凝在嬴荷华的左边脸颊。
“公主殿下状况十分不好。”
阿枝把她抱起来,连步往撵车上放。
“别动!别动殿下!”
“殿下五脏六腑生了震,千万不能挪动!”
主医大声喊了一声。
这一从赶来的随行医官风尘仆仆。
主医是夏无且的学生,后面层层选拔入了秦宫,他们医术精湛,从不涉及政治,随行本来事务繁忙,竟然万分之一的发生这种事!
还是刺杀!
医官再看嬴荷华。
见她的状况,两个随行医官已然吓住,额上生了汗。
他们连忙把昂贵的药熏放在她侧边,让她保持清醒。
“快!”
主医顾不了那么多,也不管这是什么露天的地方。
他们直接搭手把脉,用针灸的,用药的,也跪了一周在她旁边。
中医一贯有种很特别的诊断。
何况这是帝国顶尖的医疗团队。
这一号脉,她之前手心的刀痕是如何伤的、她苦思什么、喝过什么……一众医官全部面面相觑。
难怪一年前,李贤把扁鹊的医书拿出来送给他们。
结合永安公主目下这情况,医官们才知道,他们早就不知不觉上了李家这条大船。
若嬴政垂问别的,这些事情绝不能说。
——
永安公主在回咸阳的路上又遇刺果然引起了轩然大波!
光这个又字,便引起了众多人的讨论和非议。
——嬴荷华没几天了可活了。
——嬴政再心痛难挨也要被迫接受事实。
据说嬴政已下诏命,不准加谥,不让她去雍城,而是准备先葬骊山王陵。
即便是永安出嫁赴楚,名声已经败坏,又怎么有脸面入葬王陵。
只能说嬴荷华自小极受秦王宠爱,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士人们对此有别的看法——秦王因其母后之事,极恶淫乱,永安与臣子逃婚,已经犯下滔天大错,秦王居然没杀了他们。
这只能说明——嬴荷华并不是在乱来,而是有所图。
她图的不是一己私欲,而是一国的存亡。
这是传遍齐国的消息。
六国之中,只有齐国了。
——
许栀当晚觉得胸口一阵火烧火辣的疼,嗓子被什么东西给噎住,说不出来话。
纵然身体沉重,但也不如心口之痛。
历历在目的是张良手中冰冷的刀锋。
她望着他,不知道笑还是哭,亦或是面无表情。
“你要我死?”她从来不怕问一个答案,纵然这个答案要她痛彻心扉,她也不要不明不白。
“你杀人如麻,难道不该死?”张良面无表情的说着。
许栀想反驳,但来不及。
她被张良用力一推,把她扔到了一处大坑前。
三千魏人的尸体堆积在关隘黄土前,大坑里面还有韩仓,还有负刍的影子,他们伸出手来抓她。
许栀跪到坑前。
“公主没看到吗?”
他说着,强迫她垂下头,她看到自己手上全是红色,都是别人的血。
“放开我!”
他没理她,让她直视大坑中的血迹斑斑,白骨堆砌。
“公主没有看清楚?”
尸体如山极其可怖。
她想退,想扭过头,但后颈被张良按住。
他俯身从身后将她扼在身前,一手掐住她的下颚,“杀人不该偿命?”他说。
许栀失神,“……杀人犯法。屠戮之罪,无可恕。”
张良扔了一把雪亮的匕首在面前。
“便请公主自裁。”
他要她自己割断自己的脖子。
她不是李贤,她绝对做不出来这种事。
她要辩,“韩仓逼死良臣。负刍预图篡位,此二人有罪。”
她顿了一下。
“如果我不杀三千人,那么就会死二十万人。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张良没有说话,样子也越来越模糊。
他在万籁俱寂的雾色中问了句:
“公主对良可有半分真心?”
这一问,许栀立即抬头,她看到张良神情缓和起来,也不再逼问她。
四周也没了大坑。取而代之的是成海成片的月季花。
她嗓子疼得厉害,像有刀片在割。
“……”她极累,全身上下都痛,站也站不起来。
张良要走。
她伸手攥住了他的下摆。纵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做到这一步,卑微到尘埃中。
他笑道:“骗着骗着,公主殿下自己都要信了?“
她摇头。
“公主演技自幼绝佳。殿下戏弄良至此,方能一报旧恨?”
“不是,不是戏弄。不是假的。”
她攥紧了他的下摆,极力忽视他的冷,企图解释。
许栀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也搞不清楚她目前处于什么样的时间。
“子……张良。”她说一句,喉咙就痛一分,但她不想有半分误会。
“我迫你挟持我,是要避开李斯的眼睛。父王盛怒,不会要我放过你。我让你去子牙峰是为了保你和张垣的性命。我在绣帕中写了,等到了春天……再过四个月,春天一到,齐国灭亡,天下大赦,你们就能离开咸阳。”
许栀抬首,强调一遍。
“只要你不反秦,父王不会治罪于张家。”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弄出一个笑来。
月季花让她想到邯郸。
又突然想起来张良把匕首加在她脖子上的事情。
她看到他手上还有那把雪亮的锋刃,思绪混乱间,她害怕的松了手,往后面退。
“我知道先生…先生厌我至极。只有你再等四个月就好……等上四个月,你这辈子都不用再看见我。”
她头晕昏沉,记不清很多事的先后顺序,她突然发现自己手里多了块玉环。
这双玉环。
不是张良清醒的时候给她的,说来算去,这是她从他身上偷的。
玉环变成了张平的头颅,头颅掉到她手里,朝她笑,她吓得要抛,但不能抛。
定睛一看,只是玉环。
“……此物我原封不动的还给少傅。”
可迷雾太大。
忽而!张良低下了头。
他那把刀真正落下!不假思索的刺入她心口!血溅了一丈高。
许栀蓦地惊醒。
这是一场噩梦。
人是抢来的。
秦国弄得他家破人亡。
张良恨她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喜欢她,更何谈爱她。
温言细语,柔情似水。
难道都是算计好了的吗?
计策。
韩国的计策吗?
以情为刃的人,是张良?
她呆了很久,等她回过神,看见房梁上是回纹雕花。
紫帐帷幔,有梅花绣在上面。
这里是芷兰宫。
她不想去问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兀自撑起身,勉强走了两步,只觉整个人都被抽去了精力。
她看到很多书简堆积如山,全部都是她曾收好的,她哑然失笑,忍不住咳嗽几声,奇怪的是,她并未感觉到不适,不如她在梦里难受。
她走到窗边,看向外面的梅花枝干,思绪翻涌。
月季从开到败,梅花从疏到密,天色已深,云色浓厚。
坐在窗前,昔日戏言种种结成现在,好像已经过完了一生。
殿门响了。
“公主果然醒了!”阿枝惊喜万分。
她连忙要叫人来。
许栀问,“果然是什么意思?”
“公主殿下伤势虽重,但得益于咸阳医属良药之方,殿下服下七日大有转圜。”
“良方?”
许栀眼中褪去了全部的笑意与期许,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刺骨的寒意。
“这世上没有良方。”
她披上衣,心中有了大概。
阿枝从没见过这样的嬴荷华。
之前张良那边出事,她脸上多少浮现了哀愁。
可现在,她醒了之后,没掉一滴眼泪。
决绝平静如此。
“我伤得多重,我自己清楚。医术高明如此的人没有几个。”
每次事情一旦有一点转机,但马上就会被打回历史原型。
不是李贤的手笔。除非他疯了才会想再那样凄惨死一回。
“有高人在避,但我要他自己来见我。”
“公主…”
“现在有谁知道我醒了的事情?”许栀问。
“咸阳之外的地方……都以为公主您……”
“以为我什么?”
“以为您玉殒于路。”
“这不正合他意?”许栀痴痴然笑了出来。
“我需秘密见见父王。”
于是传出咸阳宫的便是嬴荷华重伤不治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