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是个相当厉害的人。他从许栀手中接受项氏一族,只用了不到半个月就一一安排妥当。
吞并楚国之后,北到九原郡,西抵临洮,南至黔水。帝国拥有了亘古未有的版图。
繁复的政务,未知的规划,任何一个都能让人头痛。嬴政到底也只有三十几岁,他不可能天生通达,然而他和李斯都有着迎难直上的品质,这些新的挑战对他来说不算难题。
许栀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咸阳的消息,而是被通传去了大殿。
寿春大殿一片宁静,方才还谈话着的臣子们皆停住,注视着她。
据说项燕愿归王翦麾下,众臣将谈论对项氏一族的安排,此事毕后,嬴政便率诸臣回咸阳。
早些回到咸阳,她也可早日探知那个隐秘于众人视野中的赵高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中殿的朝臣一身黑裳,板正严肃。他们聚集在楚国富丽堂皇而又繁复雕花的大殿中,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大殿高阔,青铜灯也多。
许栀脱履入殿,她没走两步,在抬首之际,便在众多秦臣中间看到了楚将项燕。
嬴政只着常服,正坐在案中。
大多是打过照面有过交集的文臣武将。她感觉这和在覆秋宫没什么两样。
“永安拜见父王。”
这次朝议,嬴荷华只是在一侧旁听,期间嬴政没让她开口说话。案面上堆积了许多竹简,嬴政没让她打开阅览,她好像只是为她父王整理一下大致的类别。
项燕却从中看到了不可思议。
嬴荷华本人果然与在楚国王宫传出来的不堪形象大相径庭!
他见永安与朝臣见礼说话毫无生疏,跪身立身间的行为举止妥帖。
而一个公主能被请来参与这样的谈话,无疑是有两种可能——要么她早就参政,要么就是他的这件事与她有关。
小议后,朝臣都快走光了,许栀正要拜别父王,嬴政突然问了一个让她感到模糊的问题。
“机会在姁嫚手中吗?”
大概是嬴政和朝臣整天待在一起,他的声音不平不淡,中间也没有起伏。
许栀以为嬴政还在生她的气,她当即正襟危坐,卖乖垂首道:“女儿不敢忤逆父王。”
嬴政一怔,她看着她这种变化,想来那日是将她吓得不轻。
不敢忤逆。
难道就连女儿也开始惧怕他了吗?
他看着她,“在外许久,你母妃担心。楚国不是良地,楚王并非良人。姁嫚过几日就和寡人回咸阳吧。”
“是。”
嬴政不想让她再擅作主张,再去用毁坏自己声名的办法去行事。
他又想到天下已经翦除其五,大抵以后她也不会再有机会这样去牺牲自己。
嬴政开口,半天没有下文,最终他让她起身,挥了挥手。
“……下去吧。”
许栀乖顺的答了诺。
她起身,殿外的风将火灯吹得摇晃得厉害,暗黄色的火光,教人看不出楚宫墨蓝为主的色调。
方才朝臣走了之后,偌大的宫殿中顿时恢复了寂静。
她不知道嬴政在想什么,她在茫茫的朦胧火光中看到了自己。
她在黄色的光晕中能够将嬴政看得更清楚。
可模糊的是自己的影子。
而嬴政以为在这种习以为常的空寂要再次让人入坠深渊。
他的胳膊一沉,臂弯瞬间又重了。
女儿并没有默不作声的离开。
她没有包装上一层恭敬虚假的躯壳,而像小时候那样,得不到,她就要哭,无意识的驱散了他的寂寥。
许栀本来没想着要哭。
张良跟她说‘他不敢爱她’的时候,她没哭,而是选择攻击对方,注定要以他为囚。
嬴政宽厚的手放在许栀发上抚慰她,随后他最终将一卷帛书递给了她。
上面竟然是张良的认罪书。
黑字白帛,血印盖上,无可更改。
她猛然明白嬴政最开始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大概是因为她伪装太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大概是她受不了檄文上的文字,发疯似的烧了那些檄文,是要逼着自己彻底将张良当成棋子。但她骗不了自己,她送给张良的绣帕最里面写了她希望他明白的心思。
然而,许栀想起了当年她说——不希望他们演变成韩非和李斯的下场。
没想到却是一语成谶,甚至更糟。
他竟然一心求死!!
他怎么可以一心求死?!
——
宦官到达子牙峰之前,夜色浓郁。
这大抵是田光最后一次来劝说张良。
他就没见过这世上有张良这种人。
张良在秦国官僚之中风评一向极好,而自讨伐嬴荷华的檄文一出,加之张平叛乱之罪死无对证,淳于越为首的儒家瞠目结舌,朝臣更是生怕惹上麻烦,张垣没被株连,张家已然门可罗雀。
在入秦多年之后,这一切复旧如初。
张良最终锒铛入狱,一无所有。
“先生都到这儿来了还是执迷不悟么?我劝先生想明白吧。”
张良却操持着往昔那种淡然,“良至于今日,空空如也。田光先生之求,我无能为力。”
田光没说上两句话。
听到了旁人的声音,田光赶紧躲在后面。
一个穿着道袍的老头,轻车熟路、身轻如燕的上了平台。
能对这个地方这么熟悉的人,除了墨柒没有别人。
——
辽东纬度高,入了秋,天气更骤然变寒。老姬喜在残兵的簇拥之下,等上了高台。
姬姓,十中有九都已经埋进了泥里。
尽管这个权威极少了。
姬喜还勉强维持着远周的古老族姓,维持着周代在这里拥有着最后的一点余晖,固守着他作为一个王的权威。
姬喜窝在羊皮厚白狐裘里面,今天上这高台也是被两名身强力壮的燕国宦官给抬上去的,他老了,他已然不能走路,年过六旬病入膏肓。
他看着秋风打霜,一叶胜过一叶的黄。
经过一些,还能集合的士兵少之又少了。
一个将军策马从远处来,姬喜是真怕是秦军的消息,不免有些哆嗦了。
这个将军飞快从城墙上去,将所携带的一张羊皮从包里摸了出来,恭恭敬敬乘了上去。
姬喜支支吾吾,他半晌说不清话,口角都渗出了液体。
他的眼睛用力睁大,表达着自己的愤怒。
老宦官见状立即用白帕给他擦了,他自从蓟城出来就一直跟着姬喜,多了些自恃,他接过姬喜手中的羊皮一看,即刻尖声道:“这这,欺人太甚!”
将军道:“东胡人说天寒了,钱粮不够,不足体力让他们为我们做防。”
宦官清楚王室的财货在这些年的花销中已经所剩不多,许多公子公主都自食其力,不花王室钱财,才能让这个摇摇欲坠的政权继续坚持下去。
老宦官提心吊胆着,姬喜清明的时候提醒过他万万不能将底透给了胡人。
他要苟延残喘下去,也不想被秦军给俘虏。
老宦官抬高声音道:“胡说!上个月大王才下令将王室库存中的玉璧珍宝送了过去!这也没过多久啊!”
“这……”将军面露难色,他看了一眼老宦官,“臣是大王的臣,价值连城的财这样花下去,臣心痛不已。臣此来只是……传达了胡人的话,老宦要下官说个什么所以然出来……”
“你等这些将军士卒在外与胡人同吃同住,你们怎么不哄着那些人?军饷不也是花销,你们如何又帮着胡人来开口!”
说是军饷,但燕军几乎都是自己在负担!而且辽东环境恶劣,冬日比蓟城冷上十倍不止,王室中说着要与国人共患难,可又有几个贵族能真的低下头减少开支来与平民患难。现在又闻言什么军饷,将军更是色变。
只见姬喜晃了晃手。
老宦官赶紧上前。
这次东胡提议来检军就是个下马威。
宦官没说两句话,当胸被一支系了羽毛的利箭给穿透!
下面堂而皇之的走上来一个东胡王子,看也不看吐血的老宦官,“大单于不过要些美人,骑兵助尔等抵御秦军。”
传话的士兵用力咬住牙齿,呼出白气,被他咽了下去,“……东胡人要辎宝两乘,美人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