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父官署
黧黑色的漆案上整整齐齐堆放着许多竹卷。
“大人,行宫之书。”
听到行宫两个字。李贤立即停笔,有些匆忙地从信使手上接过从陈地行宫发来的密函。
这不是卢衡所书,许栀用了简体字。
李贤这才真正意义上知道她要做什么。
关隘山坳之上,他所猜中的只是最小的一部分。
【韩、楚犄角而立,新郑、郢陈不宁。常有天子之气在东南之谶纬,君当慎思。王翦攻楚,项燕、昌平君反秦,此为东西之争,南北之分。
旧史所记:张楚亦举旗亦在陈地。我入楚而观,楚国之富丽堂皇,豪族之众,倍数于秦。陈地昌平君所起,乃是楚地兴乱重要的缘由。
故岁,六国之反不再一统之后,更在灭国之际。
期间种种,皆成结局。
蜉蝣,朝生夕死,夕死朝生。
帝业一念,万岁千秋。千年转瞬,只在朝夕。】
许栀要他在城父无论如何先稳住昌平君。
追寻的是极致的时间差。
她要在历史的缝隙与时间的错落之中,把那微乎其微的锚点给拖拽出来!
楚国远比赵燕危险得多,重要得多。
亡国的胜利只是一时,人才的汇聚也只是当代。
就在许栀一行去往陈地的路上,王贲面临将攻不攻的难题。
左也不是,有也不是。
魏假存了死志要守。
而大梁城内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大梁的水终于退了!
魏假坐在大梁王宫最内侧的殿宇,这是他被关在殿中的第十日。
窗口透进来一丝光亮,他挣扎着站起来,茫茫地看着面前的魏咎。
“公子咎,你来杀寡人了?”他张开手,“寡人早料到会有这样一天。动手吧。”
“大王,咎恳求您,顾念城中百姓,夏日炎热,时疫将发,请大王开河道。”
“开河道?!这就是投降!呵呵,这都是那秦人的计谋。你以为他们会放过我魏人,别傻了孩子。”
“大王。是丞相骗了我们,他让您把秦使杀害,就是为了激起仇怨,得全他的身后之名。”
魏咎从袖中拿出一大叠帛书,这些全都是陈平从魏国王室、高官中用重金取得的证据。
“丞相诓骗寡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魏假用力地挥手,“寡人是看着丞相死在寡人面前的,这些年来,丞相兢兢业业,历来没有出过错。”
“丞相盟定诸国确有其功,但您可知道,他在其中攫取了多少厚利。”
魏假肩膀颤动,仰头大笑。
他盯着魏咎,“魏国若固若金汤,焉能是一个显也能撼动?”
“早知道,寡人就不该当这个王。”
魏咎与陈平都没想到魏假会说这样的话,其实魏假心中什么都明白,他至死不想承认的就是这样一个事实:魏国积重难返,病入膏肓。
任何最高明的算计遇到将死之人的真诚,都会被全然击溃。
魏假拔出佩剑。
“大王!”
魏假想像是显也一样,为魏国的亡国而祭奠。
魏咎抓住了他,“叔父。您不能死。”
也许,显也多年的辅佐,教会了他如何保全自己。
“你来做这个王。”魏假一把推开魏咎,“魏国百姓全系于你了。”
鲜血从喉颈处喷薄而出。
这时候,魏假忽然想到了韩国的韩安。
一直以来,他都看不起韩安,那样弱小的韩国,他还能挣扎个什么?
而现在,他比不上韩安。
魏假做不到像他那样,甘心被束缚在秦做一个阶下囚。
他一死了之,也不愿受辱。
魏咎提着染血的长剑从大梁王宫的阶梯走下来。
在殿外的陈平微微露出笑意,他看见多日以来天公不作美的阴霾天,总算泄出了一缕金色的夕阳。
他和魏咎走出大梁王宫。
张良连续这么多天,仍还处在昏迷之中。
“一般药物不能有效。”
他一想到墨柒之言。
陈平才松快了的心就压抑起来,一度沉重。
张良安安静静地卧于榻上,似乎只在梦中,而非昏迷不醒。
就算不是嬴荷华所托,陈平也不能让张良受半分伤害,他自责。
“子房兄,你若醒不来,我也活不了。”
三日之后。
王贲率秦军攻入大梁,大梁水退,疫病也被及时被制止。
魏国亡得悄无声息。
齐楚之民只是听说,发了一场大水,紧接着,大梁就没了。
这个消息传到了列国。
因显也而起的一丝波澜,但很快被时局压了下去。
陈地·行宫
“公主屏退左右,夜半来见寡人?”
许栀对芈犹此人了解不多,但得益于来之前与母妃郑璃的对话。
在楚国,她明白芈犹并不是她最担心的,更大的危险在于负刍和项燕。
“公主殿下请入案。”侍女搬了漆案在芈犹阶下,便很快退下。
许栀走上前,跽坐于案,平视芈犹。
芈犹缓缓抬首,走流程的事情,他白日在露台没怎么注意。
当下,他才发觉这位永安公主果然不同寻常,气质不俗,她娇柔的容颜,令他想起了曾在楚国客居多年的一位郑国公主。
楚国人不同赵韩。
李斯身周深寒潮湿的气质是从缭绕水乡之中而生。
色泽柔润的丝绸披在芈犹身上,彰显出不同与秦国肃穆之色的雍容华贵。
立于两侧的漆羽人即表露出楚文化的瑰丽,人形的上身,但有鸟的尾巴和爪子,凤鸟站立在蟾蜍底座,典型的巫楚文化特征。
大巫与楚王关系匪浅。
“听闻楚王喜好游苑诵咏,尤爱屈词,荷华见则才知为真。大王既欲娶我为后,难道不知秦国之意?”
芈犹的瞳孔在烛火之中,并不一直落在她身上。他举手投足都很温和,他对她的到来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
“公主若已经决定嫁给寡人,寡人知道与不知道秦国的意思又怎么样?”
芈犹坐在案上,他说话时不紧不慢地往杯中倒酒,周身都是一种散漫闲适。
“小公主放心,日后寡人不会管束你。”
“?”
许栀哪知道芈犹提也没提秦楚联姻会涉及到底利益、城池、外交。
“楚王何意?”
芈犹被楚国朝堂中的各氏族势力利用惯了,这个位置是被人给推上来的。
他真的懒得去管什么秦楚纠纷。
他操心自己别被他新娶的小王后杀了就行了。
“寡人知晓小公主在秦国颇有声名。寡人也不知你父王怎么同意让你嫁给寡人。”
芈犹觉得把话摊开说在前面,他才能保命。
“寡人有四子三女,其中有一子已经弱冠。两个月之后,公主入寿春王宫。小公主看中谁,可自行择选养在名下。”
凤纹提花的地毯,一片繁花锦簇。
相似的言语,在邯郸也听闻。
只是开口的人是她。
两个月,这是她给自己的两个月。
“我闻楚王并未择立太子。荷华对诸公子不曾了解,您若有中意之人,当与您一同择定。”
芈犹道:“公主之言,寡人明晰。”
芈犹宽袍大袖上绣着一只朱色雷鸟,他从案上立身,微微躬身,朝她伸出手。
许栀凝神,换上笑意,虚搭在他的手上,只触到他袖边。
“不管小公主以后想做什么,喜欢什么人,寡人都不会过问。”
芈犹拍了拍她的手背,许栀没感知不适的情绪。
芈犹续言:“寡人知晓秦楚必有所求。然寡人见你,只觉亲切,如有故人重逢之喜。”
周遭的侍女见到他们有这个举动,自然地退了下去。
大殿变得空荡荡,芈犹快一步松开她的手。
“我与楚王在此相见。是有……”
许栀话没说完,芈犹抬手止住她的话。
芈犹的嗓音如久酿的沉酒。
“公主其实清楚,你嫁给寡人,无法得偿所愿。”
芈犹在案面上沾水写了一个人的名字。
许栀看过太多傀儡帝王的戏本,原来这个在历史上登基两个月就被弑杀的芈犹,也是如此。
“你是说,他?”
芈犹点头,“他们以为寡人不知,其实寡人很明白。”
许栀笑了笑,“你娶了我便能继续做王。”
“不是寡人娶了公主就可以当王。而是只要公主嫁入楚国,楚国就会有王。”
“那大王想要继续做楚王吗?”
芈犹从面前的那双眼中看不到与郑璃丝毫的相似。
“不想。”芈犹不知为何就这样说了实话。
他侧过头,望着批帛在后的大片楚辞离歌。
——归骸旧邦莫谁语兮,长辞远逝乘湘去兮。
芈犹看着,一时间痴然。
“若有可能,寡人宁泛舟系湖,摇曳于云梦泽之上,一生周游。”
许栀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
芈犹的身影融在偌大的行宫之中的黑暗。
许栀从殿中出来。
长廊两侧都放置着数米长的漆彩屏风,雕有大蟒,小蛇,蛙,白鹿,凤凰,雀鸟,杂以仙草、灵芝、桂枝,还绘有金银彩漆,朱红,灰绿之凤纹。
如果不是这屏风太长,许栀真想搬走,故技重施地埋在地下,再写个条,封上两千年,让她的同事快去做发掘来研究。
她还是改不了这种研究员的条件反射。
烛火的光透过屏风的缝隙处,在她的衣衫上印下一个木莲花的阴影。
隐约间,许栀发现这个图案不是来着屏风。
她走一步,那光晕又向她移一步。
许栀并没有声张,等快走到梁桥外,她停住脚步。
“阁下随我同行许久,何不现身?”
漆器后的影子身长健硕,烛火巧妙的烘托出一位贵公子的身影。
那笑容颇有点风流少年的佻达,下巴微微抬起,杏子形状的眼睛中有着星河璀璨。
“公主殿下,在下负刍。”
这芈犹写在案板上的名字。
“秦国来使个个都是牙尖嘴利之辈,公主也不例外。”
“公子有何见教?”
“公主明月之姿,如初升之朝霞,嫁给王兄岂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