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如星。
李贤刚回到家中,就见到父亲撑着病体伏案疾书。他一边咳嗽着,笔也没停。因为写得太多,已然堆成了小山。不断有插旗小吏跑进来抱走一卷,封上驿存。两个小吏在进门时不慎撞到一块儿,碰倒了一叠竹简。
李贤连忙踏入书房,捡起滑落到地上的。
他隐瞒与许栀的谈话后,一一向父亲描述了入宫见到韩非的情景。
李斯这才停笔,他迟疑地从怀中拿出一张帛书,死死攥住,眉头紧蹙。
“郑国身后之人,并非等闲之辈。你且带着此物速去军营择匹快马去函谷关告知扶苏公子,今夜就上呈大王,择期回咸阳。”
李贤于夜色中奔向边塞,来不及去看一眼头顶的皎皎明月,星汉灿烂。
入夜后的芷兰宫一向很安静。帷幔随着入帘的微风轻轻飘动,依稀可见床榻上的美妇人斜靠在侧。她松散地挽着发髻,如水般的秋瞳缓缓注视着锦被中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的小人儿。她温柔地为女儿掖好被子,柔声哼起了郑地的歌谣。
歌声清如泉水,又犹如月之华辉,像是一条丝带,于静谧而恬静的黑中披着薄纱,缥缈朦胧。
郑璃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哄着她入睡。好一会儿,女儿终于安分地闭上了眼睛,呼吸平缓,已经进入了甜蜜的梦乡。她像是终于放下了心,长呼一气。
“荷华,希望你以后都要这样快乐啊。”
郑璃的眼中已蓄满了泪。她往她额头印下一吻,呼吸骤然变重。
许栀其实是醒着的。郑璃的歌声里有很多的故事与淡淡的哀愁。她的眼中总是有着说不完的话。
就嬴荷华的描述以及自己这几个月在秦宫的有目共睹。她知道郑璃并不喜欢这个女儿,她从未这样亲昵地对待过自己。
自韩非雨夜自刎的闹剧之后,她对自己,对嬴政的态度陡然转变了。高台之上的嬴政总把自己的情感埋得很深。若不是血脉相连的身份,她甚至觉得,他这样的帝王绝不会把谁真正放在心上。
嬴政不问她缘由,坦然地接受了郑璃的示好。
许栀不太清楚细枝末节,她忘记找李贤应证,他经历过的那一世中,秦宫是否就在郑国来秦这段时间生了丧?
嬴荷华只说过郑妃与她在这一年相继离开。
难道,这并不是病逝的巧合?!
她忽然有些害怕。许栀捏着玉板,想要找嬴荷华问个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半晌也无果,无论如何她也遁入不了那个虚空。
一只瘦弱的鸽子扑腾一声,掉进了芷兰宫的窗户。
鸽子奄奄一息地折腾了两下就没了声响。
再转眼,郑璃的皮肤感到冰凉,她的脖颈上已有一道寒光。
“芈公主别动啦。”男人玩味地开口,低声在她耳畔道:“你不慎留了伤在身上,秦王可就不会放过我了。”
“呵。”郑璃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她冷哼一声,身体故意往前倾。
那人却极快地拉开了白刃的距离。
“你最好把我杀了。”
那人冷哼一声。“杀了你,我们计划如何推行?”
男人狭长的凤目弯成一个弧度,携抹邪笑,瞥了眼帷幔,意在用嬴荷华要挟。
他沉声道:“郑夫人。你近来越发不按规矩办事了。”
她心中一紧,如水般柔和的眸中塑着寒冰般的坚硬。
郑璃用身体挡住他朝殿内的视线。
她体型瘦弱,看起来如此弱不禁风。他没想到她竟能把这两个字咬得如此威慑。
“你敢?”她这样说。
男子猛地收了短剑,直视她锋利的目光,他眉心一紧,语气倒还是漫不经心。
“有意思啊。没想到当年最胆小的小公主,如今已焕然一新。看来你这些年没白从嬴政那儿学东西。”
“我也没想到你放着公子不做,竟做起了刺客的行当。”
赵嘉闻言觉得好笑。又想这女人在深宫,对外面天翻地覆的局势丝毫不清楚,或者是说她是对自己的处境一点儿不关心。
他的父王色令智昏,因宠倡女,属意将他的废物兄弟赵迁立为太子。他的所有向往,所有抱负在朝夕之间,化为乌有。他顷刻从赵国最炙手可热的继承人变成烫手山芋。
公子。他如今是赵迁最要除掉的人,也是奸佞们名正言顺想要抹去的人。
郑璃警惕看着他怪异的表情,后退一步。
其实在很多时候,赵嘉都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笑话。
就像现在。
她原来也会怕他,和以前一样怕他。
可有什么办法,年少时最耀武扬威的人落魄至此,只有他自己能体会到从高台坠落的失魂落魄。
他朝她迈出一步,他从郑璃眼眸中刹那的惊慌明确地感受到,有的东西是他亲手葬送了,并且一去不复返。
赵嘉沉眼见到她衣袖上独属于秦的纹饰。
他透过她的眼睛,想起了很多年之前的一个雪夜。
邯郸街头,有彩车轩驾,路过飞鞭打马,衣带飞扬。他是赵国最有权有势有钱的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