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21:27分。
有好多话想跟大卫说,但白天刚给他打过电话,算了吧。
雷雅提议搬去她的别墅,原话是:“我想,这有助于你的工作,有助于了解我。”
只是工作而已,并不存在发展私人友谊的可能。
“我没想到你会找我。”
“我也没想到你会接。”
谈话就是这么开始的。
“事实上,我现在是一个乳腺癌晚期的女人,既不漂亮,也不鲜活,你见到我的时候,大概也会吓一跳,很少有人愿意画我这样如今十分丑陋的模特,尤其是男性画家,你能理解吗?”
或许是吧,但这话自然不能说出来。
在别墅门口,她穿着保罗.波烈式白色和服风格外套,高定精准细致的剪裁做工,符合她一贯极简华美的着装风格。
只是那张脸,不再艳丽妩媚,衰老病态,毫无神采。
脸颊瘦削见骨,下巴更尖了,肤色白得吓人,显得妆更浓了,薇吓了一跳,真像个白纸扎的人偶,恐怕全靠身体内尚存着一丝人气吊着,只有那双她独有的猫眼在见到客人的时候,偶有光亮闪现。
那栋别墅以前一到晚上,舞会、文化沙龙,夜夜笙歌,现在白天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个客人来访。
私人管家苏珊娜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妇女,很胖,个子不高,脸上布满雀斑,主人不问,一句话也不会说,即使答话也是简单的单音节“是,好,嗯。”
有时候发现自己在看她,苏珊娜那双空洞木然、毫无生机、黑眼圈很重的大眼倒会愣一下,头更低了,更多的时候,她几乎是不存在的。
参观了即将工作的画室,在花园散步的时候,薇礼貌性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她的眼里没有疼痛、恐惧、无助、哀和怨,倒是笑了一下:“在46岁生日的倒数第20天,我现在不是要进场维修,而是到终点站了。”
终点吗?
大概是察觉到薇不知道怎么接话,雷雅又说道:“刚开始的时候,是很难受,接受不了。”
看了薇一眼,雷雅暗暗地咬牙切齿地赞叹:“真是一朵浓颜玫瑰”,原以为早就已经过了嫉妒别人长相的岁数,但原来那种感觉,从来没有消失,只是悄悄隐藏了。
那时候,她才华未显,但大家都知道她是那个圈子里的天鹅,活得像诗人的画家,几年时间过去了,她早已成名成家,光芒耀眼,常人无法企及。自己却,得了癌症,急速衰老,面目可憎,成了苟延残喘的可怜之人。
我没有谈到让.洛克,她也没提到大卫,好像是约定好似的,达成了某种默契。
没有人愿意凝视过去,那种我们所熟悉的哀伤,每个人都曾背负着自己生命中的失望之余,独自一人。
大卫瘫睡在地上,薇打来了电话:“去公司了吗?”
“还没有,你呢。”
“昨天雷雅让我住在她安排的客房,方便工作,我拒绝了。”
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大卫觉得:“喔,每天按时去就行了,倒也不必住在那里。”
“我感觉她需要一个人听她说话,显然她的佣人做不到,你说,我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
“按你舒服的来吧,白天的时候,你们可以多聊天。”
“但你知道,我们并不是朋友。”
“嗯,陪护病人并不是你的工作,你也不喜欢那样,忍耐吧,接了就要完成啊。”
“你知道吗,她说她已经计划好去芬兰安乐死了。”
“这是她的选择。”
“你呢,忙吗?”
“还好,今天是第一天拍摄。”
执行导演打来电话说摄制组60人已经在公司门口集合了,大卫又确认了一遍:“临时演员到齐了吗?”
那边很吵。
阿莉娅应该是在化妆:“我觉得我的演技进步了。”
阿米尔笑她:“别当歌手了,转行当演员吧。”
“要把我拍得美一点。”
“你已经够美了。”扎娜说。
摄制组成员各自从事自己的专业工作,有摄影、照明、录音,还有美工、服装、化妆、道具及其他专业,整套班底经过前两张专辑的合作,已经十分默契。
外景拍摄,尤其是拍摄的对象是大自然,在很多时候,效果取决于天气。
当需要某个景色时,不可能马上就能找到理想的景色,所以,大卫平时发现某个风景很理想时,会常常想起拍摄场面用的风景镜头,偶尔看到美丽的晚霞,就会不失时机地拍摄下来,不是事先想好哪里需要这个镜头才拍的,而是想把它拍下来再说,或许以后在什么场面上能用上呢,摄影师好比狙击手。
3分48秒的mV,对于成员们来说,美丽的民族服饰更有助于他们进入角色,对大卫来说,这更有助于拉近和绘画艺术的距离,由于偶然的原因,增拍了一些分镜头。
基本上拍的都是经过阿加利、大卫和乐队成员们勘探选定的拍摄点,但是湖中天鹅戏水场面的重要镜头没有拍到。
薇打来电话的时候,大卫正在房车外面和阿米尔聊天:“大部分已经拍完了,还有些自然镜头需要补拍。”
她应该没有见到吧?真是可怕!
阿莱昨天晚上打来了电话,说和雷雅断了联系几年了,问他现在在干什么,他什么也没说,问自己有何贵干。
“我们第一次见她的别墅,画的那幅画,还在她那里吗?”
“不知道!”
早就忘却的事情,这只怪鸟却飞来喙开记忆的封条,过往的可耻和罪恶的记忆瞬间浮现在眼前:“我们早就不联系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薇答应了雷雅,在她离世之前,为她画一幅画像。”
“薇?”
“是。”
他很明白自己意有所指的是什么,听到前情人即将病逝,也并未流露出多少伤感情绪,许久,才像是安慰自己似的:“应该不会看到吧。”
很少画人物肖像,雷雅脱掉上衣时,薇的内心还是十分震动。
脸的话,经过不着痕迹的修饰,倒比第一天见面的时候自然很多,只是,华服之下的没有乳房的女人的身体,不,准确地说,是病体。
双乳全切,薇的目光停留在那两道明显的疤痕上。
她很尴尬,解释说:“我也曾想过去隆胸,担心会排异,放弃了。”
“你依然很美。”薇直视她,平淡地说。
雷雅有些感动,心里有些泛酸,这种穿透人心、直达心底的抚慰,真是让人充满了力量,旋即苦笑,最后一个男朋友,他落荒而逃的那个晚上,自己在酒吧喝了很多酒。
倒未必是有多深爱那个人,其实,他长什么样子,现在自己已经不记得了,但是那个人让自己对抗病魔的心墙轰然倒塌,几乎摧毁了作为一个人本能的求生欲望。
“让我们开始吧。”雷雅摆好侧坐的姿势,笑着说。
“要写实,又要兼顾美感,但其实,她又是残缺的,很难。”薇说。
“美和残缺并不是对立的,维纳斯就是一个例子,普通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嗯。”
“那就没什么好纠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