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雪还在下。
气温骤降。
高克俭来到副队长室门前,伸手敲了敲门,推门走了进去。
“科长,您还没走啊?”
齐越起身相迎。
高克俭笑容可掬:“想走没走成,车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
“我让司机班给您另外派车。”
齐越伸手去拿电话。
高克俭摆摆手:“不用麻烦他们了,你晚上没什么事吧?”
“额、没什么事。”
“那正好,我坐你车回去。”
“行,您稍等一会,我收拾一下。”
“不着急。”
高克俭背着手,缓步来到窗前,看了一会漫天飞雪,自言自语的说:“立冬下雪,雪下一冬。今年的雪,怕是少不了了……”
高克俭家在警校胡同,距离警察厅最多二十分钟车程。
警校胡同的住户,基本上都是铁路警察,包括很多日籍警察,胡同的名字也是由此得来。
伪满建立伊始,东北各地反抗组织纷纷成立,其中滨江地区的北满义勇自卫军最为声势浩大,关东军为了加强防御,在包括警校胡同在内的主要路口,修建了炮楼碉堡。
现如今,抗联对市区构不成威胁,大部分军事设施都已拆除,地处战略要塞的警校胡同的碉堡得以保留,内部稍加改造之后,成了日本宪兵换岗的临时休息场所。
其实,以高克俭的级别,本可以换更好的住所,但是出于自身安全考虑,一直住在警校胡同,胡同口碉堡内,全天24小时都有日本宪兵,等于是额外增加了警戒保障。
他曾不止一次感慨过:“有这座碉堡,睡觉都踏实!”
灰白色二层洋楼,不大不小的院子,门垛钉着铜牌:警校胡同23号,这里就是高克俭的家。
高太太撑着伞,站在院门口,见高克俭下了车,快步迎上前:“我正准备关大门,看见车过来了,一猜就是你,就多等了一会。”
高克俭解释着说:“车坏了,是齐副队长送我回来的。”
“高太太,你好。”
齐越下车打招呼。
高太太一脸惊喜状:“嗳呀,是小齐啊,瞧我这眼神,天也黑,还以为是司机呢,那啥,今天立冬,家里包饺子,小齐难得来一回,要是不嫌弃的话,吃完晚饭再走。”
高克俭对齐越说:“你晚上不是没什么事吗?既然赶上了,就别客气了,我跟你说,我们家很少在家里招待客人,你是头一个。”
夫妻俩一唱一和,齐越不好拒绝。
此时,一名骑着脚踏车的警察恰好经过,看到高克俭夫妻站在门口,立刻从车上下来,客气的打着招呼:“高科长,高太太。”
高克俭微笑着说:“下班了?”
“哎,刚下班。”
警察陪着笑脸,推车走了。
高克俭迈步进了院子,边走边对齐越说:“铁路段警务处的,刚搬来没多久……他姓啥来着?”
一旁的高太太埋怨着说:“你可真是的,邻居住着,姓啥都不知道,姓郑,郑玉新。”
高克俭笑着点点头:“对对,是叫郑玉新。认识归认识,就见过两三回,没什么印象……”
进了屋子,高克俭去换衣服。
高太太忙前忙后,十分的殷勤:“小齐,随便坐,千万别客气,到这来就像到家一样,伱是不知道,平时在家里,你们科长可没少夸你,艘鹩医爬愣徙聪明能干,是科里的顶梁柱……”
楼梯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睡衣,戴着金丝眼镜的青年,站在楼梯转弯处,哈欠连天的说:“妈,我饿了,什么时候开饭啊?”
高太太赶忙说:“明宇,快下来,家里来客人了。”
高明宇到了楼下,上下打量着齐越,冷淡的说:“哦,这不是亲手处决抗联的齐警佐嘛,上过报纸,大名鼎鼎,我认识。”
高太太做着引见:“小齐呀,这是我儿子高明宇,在国立大学滨江学院读书,平时住校,明天公休日嘛,今天回家住一晚。”
“明宇,很高兴认识你。”
齐越伸出手。
高明宇摊开手:“不好意思,没洗手,就不握了吧。”
齐越笑了笑:“没关系。不过,我要纠正你的用词。”
高明宇一愣:“什么用词?”
“是抗匪,不是抗联。”
“………”
换了衣服的高克俭迈步走了进来,瞪了儿子一眼,阴沉着脸说:“二十几岁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说话没深没浅!”
高明宇没吭声,默默坐到一旁。
高太太赶忙打着圆场:“大家都饿了,先吃饭吧,小齐,快请坐……刘妈,开饭了!”
过了一会,佣人刘妈把饭菜陆续端上餐桌,看得出来,这是一餐精心准备的饭菜,除了热气腾腾的饺子,还有六个热菜,两个凉菜,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样样俱全。
“妈,怎么做了这么多菜?”
高明宇多少有些惊讶。
高太太笑道:“小齐第一次来家里做客,当然要丰盛一些。”
看到这桌饭菜,齐越多少猜到了:高克俭的车坏了,让自己送他回家,包括高太太恰好等在院门外,其实是早就安排好的。
这是一次“有预谋”的邀请。
不然的话,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做这么一大桌子菜。
落座之后,高克俭兴致很高,让佣人刘妈拿来一瓶红酒,对齐越说:“这瓶酒,说起来有年头了,这还是我给脏少蟀当侍卫的时候,有一次,他在北平六国饭店跳舞,哦,对,就是满洲事变那年,九月十八日。当时,我们几个侍卫吃饭,脏少蟀正在兴头上,一时高兴,赏了我们这瓶酒,说是法国顶级葡萄酒,还没等打开呢,沈阳打来长途电话,他爹张大帅出事了。”
高明宇叹了口气:“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最当行。美人帐中英雄冢,哪管东师入沈阳。”
高克俭笑道:“马君武也是道听途说,一时激愤写了这首诗,其实啊,在这件事上,胡蝶是冤枉的,九一八那天,她人在天津呢,脏少蟀在北平,他们压根就不认识……”
高太太佯嗔着说:“好了好了,陈年旧事了,老提那些做什么,再不动筷子,菜都凉了。”
高克俭站起身,亲自给众人倒酒:“好,听太太的,不提了。我也算借花献佛,借脏少蟀的酒,欢迎齐副队长来家里做客,干杯!”
说着话,他举杯一饮而尽。
齐越思忖着,高克俭拐弯抹角,请自己到家里做客,应该不是吃顿饭这么简单,肯定另有目的。
比较意外的是,从高明宇的态度上来看,似乎良知未泯……
酒过三巡,高克俭问:“刘万春通共,你怎么看?”
齐越说:“我认为,对这种人,必须严惩,不能因为他有一个当律师的儿子,就拿他没办法,在满洲国,通共是重罪,我们只要拿到证据,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他这么说,其实是在提醒高克俭,没有证据,不能抓刘万春。
高克俭点了点头:“是啊,问题就在这,没证据,就不能抓人。不过,话又说回来,就我个人而言,还是能够理解刘万春的,正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在枪口的威逼下,为了自身安全着想,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