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
路明非一个人站在阳台上,这是他多年过去保留下的不多的习惯之一。楚子航在房间里,也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路明非发现最近楚子航越来越沉默寡言了,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也许早晚会变成那个杀胚版本的师兄。
说来也对,一个十五岁的人再怎么成熟终究也还是少年,本以为自己和爸爸一起死了,醒来后还不知世界发生了什么就被拉着满世界逃亡,几次还差点又死了,直到摩尔曼斯克港阿巴斯和奥丁大战之后才真的有了些喘息时间,才来得及把最近发生的事情逐个理清。
对于一个心理十五岁的少年来说,这些时间里他经历的实在太多了。
虽然楚子航什么也没有说,但是路明非知道楚子航一直都是这样的,有什么事情总是喜欢藏在心里,在心里慢慢地发酵,也不知道最后会不会长出芽来。当初耶梦加得事件之后,路明非就感到楚子航就变得越来越佛性了,而现在的楚子航则是终于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失去那个男人了,于是才开始向那个杀胚版本的楚子航变化。
路明非曾经一度很疑惑,后来才想清楚,那个雨夜是楚子航人生的转折点,只是当初的楚子航之所以在那个雨夜之后变化那么大,是因为他一个人从那个雨夜的尼伯龙根里逃了出来,于是因此无限悔恨。而现在的楚子航没有那重逃避的悔恨,但却在终于想清楚一切之后开始变得落寞。
听心理教员富山雅史说过人在失去至爱的人之后会有一种心里保护机制,可能在短时间内不会立刻感到巨大的悲伤,但是悲伤依旧在那里等着,只要什么时候有什么事再次触动,那股悲伤就会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再次涌来。
有时候表面上看起来云淡风轻,其实是因为伤在了很深很深的心里面,从外面看不到流血,但心里却会痛很久很久。
路明非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是那么的了解楚子航,因为楚子航从来不把最真实的情绪与任何人分享,因为那些感情总是涉及到一些痛苦的回忆,而楚子航永远只会把所有的事情一个人承担。
所以哪怕他们一起好多次出生入死,但是他从不曾帮楚子航分担过些什么,楚子航说要陪他一起去打爆婚车的车轴,但他却从来不知道自己能为楚子航做些什么。
直到他遇到了十五岁的楚子航,他才开始逐渐了解到那个藏在杀胚师兄内心里的死小孩。
突然就想到“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的诗句,也许创作这句诗的人只是一个唐代的陶工,甚至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一首诗而只是一段简单的歌谣,它在瓷器上流传过千年,见证过千载的沧桑,把前人的故事讲诉给后人,而后人却又一遍又一遍地遁着前人的脚步走过去,一代又一代。
怎么想着想着就跑偏到那边去了?路明非敲敲脑壳,一只白鸟在月下飞过。
“晚上好。”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熟悉的沐浴露的清香。
“是你啊。”路明非转过身,虽然心里早就有所准备,但还是不禁微微失神。
红发的少女坐在栏杆上,手里拿着一把洁白的梳子,在月光下慢慢地梳头,皎洁的月华洒在少女红色的长发上,恍惚不似在人间。
“看来你对我的出现并不意外。”陈玥清淡淡地说。
“你表现得太明显了,”路明非说,“从你的装束到你用的沐浴露再到你的出现,不可能全都是巧合吧。你一路从日本跟着我们来德国,到底有什么事。”
“这语气显得你还挺敏感的,”陈玥清笑笑,“确实有些事情找你,我想也是你想要知道的事情。”
“什么事情?”路明非问。
“你们从日本转到德国,是因为有人在日本袭击了你们,而你们又恰好发现赫尔佐格来自德国的消息,是么?”
“喔,看来你不仅一路跟踪我们,而且知道的还很多。”路明非其实并没有什么意外,就算小魔鬼没提醒过他他也意识到了,不过与对方所预想的不同,这次他并没有因为对方的布局而显得慌乱或失神,不禁让陈玥清有些失望。
“我们知道的确实很多,恰好你们有我们想要的东西,不妨我们做一个交易。”陈玥清说,红色的长发在夜风中拂动。
“说来看看。”路明非微笑。
“明天下午三点,慕尼黑圣母教堂一楼,走到一楼的第七个房间,穿过第七面彩画玻璃,你会找到答案。”陈玥清说,“你可以不一个人去。”
“我凭什么相信你?”路明非淡淡地问。
“你可以选择不相信我,不过机会只有这一次,如果错过了,可能你就再也没有机会触摸到真相。”陈玥清耸耸肩。
“好无赖啊,”路明非轻轻地笑了笑,“那么至少你应该告诉我你是谁吧。”
陈玥清转了转眼珠,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尖问道:“我姓什么?”
“陈。”路明非记得白天的时候她说过了自己的名字。
“她是我妹妹。”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路明非微怔,看到诺诺从台阶上走了上来。
不知为什么,路明非觉得今天的诺诺似乎有些不太一样,诺诺很少露出这种冷冽的神色,看起来她们姐妹之间的关系并不好。
他又记起诺诺差不多唯一一次说起自己的家人,确实提到过她有五十四个兄弟姐妹,那可真是一个很大的家庭。但是诺诺假期从不回家,那时候家里和她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每个月寄来的生活费,也不曾听说她的其他兄弟姐妹们入读卡塞尔学院或者什么时候她和她的家人们见过面。
不过别人的家庭关系他不方便评论,而且此时陈玥清也转向了诺诺,四目相对仿佛有火花四射,他好像立刻就变成了局外人。
“好多年不见啊,姐姐。”陈玥清依旧在梳着头发,嘴角浮着一丝轻淡的微笑。
“快五年不见了,玥清。”诺诺走近了几步,姐妹之间相隔不过数米,路明非这时才感到两个人除了发色和瞳色外的面部五官还是有几分相似的,但是在气质上却天差地别,如果分开来看的话根本不会联想到两个人有血缘关系。
可以说诺诺和绘梨衣很像,绘梨衣又很像陈玥清,但是诺诺和陈玥清其实并不像。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姐姐,不知道姐姐这些年过得怎么样。”陈玥清撅着小嘴,好像小女孩撒娇一样,但是她的眼神和诺诺相对,眼里却没有丝毫可爱。
“还不错,比在家的时候强。”诺诺回答,“你呢?有没有来卡塞尔学院的想法,那里倒是很适合你。”
“还没有考虑好哦,”陈玥清眯着眼睛笑,“其实我觉得去斯坦福大学也不错。”
“没什么意思。”诺诺哼了一声,“你跟踪我们来这里,想要干什么?是不是那个女人也来了?”
“姐姐,这么多年过去你说话还是一点不留情面。”陈玥清嘟着嘴,“就算你猜到了也不要直接戳破呢。”
“回答我的问题,玥清,我记得你的言灵是‘幻’,他们带你来想要做什么?”诺诺丝毫不为所动,还瞪了路明非一眼,路明非也不敢插嘴。
“哎,姐姐你还是那么无聊,”陈玥清撇撇嘴,“我和他说过了,想要知道答案的话,就按照约定出现,如果不想知道,那大概就不会再见了。”
“我们怎么相信你?”还不等路明非说话,诺诺就已经一句怼了上去。
“姐姐,我们可是一家人!”陈玥清嘴上说得委屈,但却对诺诺翻了一个白眼,“如果连我都不相信,你还能相信什么?”
“什么叫做家人,只是有血缘关系而已。”诺诺冷冷地说,“除此之外呢,我并不觉得我们算是有什么姐妹情深。”
“好伤心。”陈玥清佯装痛苦地捂着胸口,“姐姐你怎么能如此绝情。”
“别装了,我还记得你上次用球棍偷袭我,让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诺诺冷哼了一声,“你只是叫我一声姐姐,但从来没有把我当作姐姐过吧。”
“好吧好吧,和姐姐你聊天真是无聊。”陈玥清瘪着嘴摆了摆手,又看向路明非,“好好考虑清楚,机会只有这一次。”
红发的女孩翻身跳下阳台,消失在白色的月光下。
诺诺走到路明非身边,“她和你说了什么?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她约我在慕尼黑圣母教堂见面,说她知道我想要知道的真相。”路明非说。
“会不会是陷阱?”诺诺问。
“我怎么知道......师姐她不是你的妹妹么,你不应该更了解她?”路明非问。
“我和家里人的关系不好。”诺诺看了他一眼,红色的瞳子深不见底。
路明非缩缩脑袋,知道这个问题没法继续下去。
诺诺就是这样,只有当她想要告诉你答案的时候她才会告诉你,如果她不想告诉你的话你怎么问也没有用,至于她会什么时候想要告诉你,那就不一定了。
所以恺撒形容每个女孩都是一本书,而诺诺这本书让他读不懂,所以他百读不厌。
路明非觉得恺撒说得有道理,如果说有的女孩简单的就像一张纸,比如小怪兽;而有的女孩就是一本厚厚的百科全书,而且里面还有几页是翻不开的,比如诺诺;他不能说哪种更好哪种不好,简单有简单的纯洁,复杂有复杂的迷人。
“我们和你一起去。”诺诺说。
“哦......师姐我还没说我要去......”
“但是你是这么决定的不是么?”诺诺瞥了他一眼。
“好吧......”路明非再一次觉得自己被看穿了,如果说所有的男孩也是一本书,他一定是最简单的那张白纸,而诺诺却是诸葛亮,随便一眼就把他看穿了。
“别以为她是我的家人就值得信任,”诺诺幽幽地说,“就连我都不信任他们。”
“我知道了。”路明非点点头。
“不用想太多没用的,既然决定了就去做好了。”诺诺说,“记住了,你是我的马仔,更是我们的朋友。当年是,现在也是。”
路明非怔了怔,嘴唇微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只是说:“谢谢你,师姐。”
“那就早点回去休息。”诺诺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下了阳台。
路明非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看着月明星稀,华灯初上,终于完全放空了心境。
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也在慢慢地变了,虽然还是喜欢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看着夕阳看着灯火吹着晚风,但是再也找不到当年在叔叔家楼顶上的感觉。
突然就很想念那个自己住过好多年的家,想念叔叔婶婶,还想念那个总和自己抢电脑的路鸣泽。
不知道如果自己有一天再次登上“夕阳的刻痕”,还会不会有人对他说“夕阳,你上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