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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尹衙门,郑密正在抹眼泪。

今早见安湖的渔民来报官,说捞起了一具年轻的女尸,他心里就有不详——日前内宫传来密令,说柏灵失踪,北镇抚司正全力搜寻,京兆尹衙门也要配合。

而今捞上来的这具女尸,右手手腕上缠绕着一块紫檀木的平安符。郑密什么没见过,一眼就认出这是在建熙一朝极受追捧的天师符。

他命人将平安符从尸体上取下,一番冲刷过后,郑密将木符放在手心中细看。

这木符是为世子求的——上头的图腾,郑密不会认错。

三年前,柏灵也是将同样的木符交给了她的暗卫,那位十四爷一夜狂奔,最后追上了离京不远的申集川。

谁能想到昔日里风光无限的小司药,如今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郑密死也不信柏灵会无端投湖,对着尸首起誓一定会给柏灵一个交代。

不多时,陈翊琮带着柏奕来到了这里。

院子的空地上,尸体用白布遮掩着,但腐烂的尸液再次慢慢渗出了裹尸布。

空气中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陈翊琮一踏进院子,就被熏得有几分想吐,柏奕远远望见那裹着白布的影子,先是停了下来,而后箭步冲了过去。

柏奕缓缓在白布遮掩的横尸之前跪下,而后略带迟疑地揭开了它。

裹尸布下,是一具已经进入巨人观状态的尸体。

眼球突出,舌头外翻,腹部肿胀……早就看不出原貌了。

郑密上前,低声向柏奕道明了今早渔人的描述,而后将那块平安符递了过来。

柏奕接过平安符,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有时候我觉得你挺笨的,柏奕。”

他抱起尸体,勉强将它翻过了身。

翻身的动作让尸体散发的恶臭在一瞬间变得浓郁,近旁的两个衙役一时忍不住,冲到僻静处呕吐起来。

——“你不了解陈翊琮。”

柏奕向郑密要来了剪刀,将尸体背后的衣服剪开。

尽管尸体已经高度腐化,但一道从左肩开始、到右侧腰窝的狰狞长疤依旧隐约可见。

——“我们逃走吧……我真的是认真的,除了这一条路,我觉得再没有别的能彻底脱身的办法了。”

柏奕手里的剪刀跌落在地上,他也瘫坐在那里。

他将腐烂的尸体抱在心口,下颌颤抖着抵靠在尸体的额头。

柏灵说过那么多次的事情啊……

他就是没有放在心上……

“柏灵……”他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的最深处挤出来的,“柏灵……哥哥错了……

“哥哥知道错了……”

柏奕终于哭了出来。

“柏灵……柏灵……”

郑密好容易止住的眼泪,这会儿又涌了出来。

谁也没想到,小年的当日竟会出这样的事情。

这让柏家的这个小年夜怎么过?

他忽然又想起城南营地的那几个夜晚,想起那个一夜不眠,在炎炎夏夜迎风而立的小姑娘。

如今……竟就这样阴阳两隔了。

“郑大人。”陈翊琮在不远处唤了一声。

郑密泪眼婆娑地转头,就对上了陈翊琮那双近乎无情的眼睛。

“柏灵的后事,你也帮忙协理。她是朕的恩人……丧事可以隆重些。”陈翊琮捂着口鼻,低声说道。

对陈翊琮眼中的丝毫不为所动,郑密略略有些诧异——他听过一两句捕风捉影的话,关于今上对柏司药的一往情深云云。

如今看来,那确实是捕风捉影……

只是即便没有男女之情,对一个昔日里曾经并肩作战的故友,这样的反应,也太冷漠了……

郑密心情复杂,但仍旧擦干眼泪,点头应了下来。

陈翊琮转身要走,柏奕那边已经放下了尸体,疯了一样地向着陈翊琮这边冲过来。

用不着陈翊琮动手,近旁的衙役就已经上前挡住了他,几人将柏奕压在地上,反扣住他的手臂。

柏奕破口大骂。

陈翊琮站在他面前,安静地听完。

郑密在一旁,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直到柏奕说出柏灵乃是为了自保清白而投湖,郑密只觉得脑海中一道惊雷炸裂。

他着实没想到——事情的内情竟然会是这样!

郑密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余光里,他再一次审视眼前的少年皇帝。

从前只觉得他少年老成,如今……郑密竟也真的在他身上,看出了几分建熙帝的影子。

直到柏奕骂到几乎说不出话,陈翊琮才轻声说道,“念你丧亲心痛,你今日所有的冒犯,朕统统宽恕。朕会给你们盘缠,今后不管是要去哪里,朕都不阻拦。”

陈翊琮慢慢蹲了下来。

“刚才在大理寺的那个问题,现在,可以告诉朕了吗?”

柏奕冷笑起来。

他笑得苍凉,笑得热血上涌,眼泪簌簌落下,额头青筋暴起。

“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因为它们的羽翼太耀眼……”柏奕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当它们飞走的时候,你会觉得,把它们关起来是一种罪恶……”

柏奕热泪落下——难怪柏灵说常常想起这些台词。

也许人人都遇见过自己肖申克,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安迪。

所以……就以死明志吗?

他再次挣扎起来,“陈翊琮,我当初……真的瞎了眼,才会救你……”

陈翊琮怔了一下。

就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今日编织的这个谎言,倒像是某种预言。

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

柏灵为什么要用这么隐晦的方式,传这样的话给柏奕?

某些曾经残存的怀疑,突然像是疯长的草木,一瞬间旺盛起来。

陈翊琮忽然有些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回宫。”

卢豆在一旁高声通传,陈翊琮很快坐上了轿辇,但在快要到午门的时候,陈翊琮又转念,于是一众行人掉头,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皇帝的轿子,最终在恭王府的门前停下。

尽管今时今日,除了那些看管着王府的下人,已经没有人在这里居住,但这里依旧被收拾得非常整洁。

在昔日母亲的房中,陈翊琮立了一块灵位,他时常到这里来祭奠。

比起那个冷冰冰的墓地,他总觉得,母亲的芳魂大约更愿意停留在这里。

陈翊琮独自点燃了敬香,立在灵位之前,然后默默地跪坐在地上。

“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陈翊琮喃喃低语。

他仰起头,望着青紫色烟雾后的母亲的名字。

“我错了吗,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