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当空,阳光冲破云层,在空中架起了七彩桥梁。
空旷的禅院内,一位身着灰色僧袍的老者阖眸坐在榕树下诵经,虔诚的焚音伴随着木鱼声声回荡四周。
“师傅,徒儿把云小姐带来了。”
禅院入口,小沙弥引着云溪灵漫步而来。两人踏过满地光影,在老者身前站定。离的近了,老者的面孔也逐渐与记忆中的故人重合。
“自五台山一别已有数载未见,不知云小姐诸事可安?”
闭目坐禅的老和尚缓缓睁开双眼,拨动佛珠的右手抬高,对她做出了请的姿势。
“劳大师寄挂,溪灵一切安好。”
云溪灵半撩裙摆,跪坐在早已备好的蒲团。小沙弥手脚伶俐的从矮柜里搬来方桌,扑哧扑哧的挪到他们中间。老和尚和蔼的摸了下他的脑袋,“辛苦你了,去玩儿吧。”说罢,还从袖袋中掏出几颗甜糯的方糖和一个木质的机关玩具。
小沙弥顿时两眼放光。他兴高采烈地接过糖和玩具,头也不回的跑到草地上摆弄。
老和尚纵容的笑看着,“小徒年幼,路上没给云小姐添麻烦吧?”他取下盘在手心的佛珠,挥袖自方桌上空扫过,拂去那些尽乎看不见的灰尘。
“令徒乖巧懂事,怎么会添麻烦呢。”云溪灵笑容浅淡的摇摇头,帮着他把点茶的工具摆上桌。“不过能在帝都见到您,还真是让我颇感意外。”
老和尚爽朗一笑,“万法皆缘。”
他揭开壶盖往里抖入晒干的莲心,燃着火光的小炉上,已然烧沸的泉水在壶中翻滚。白雾升腾间,一股清苦的莲香随之而来。
“山林溪泉煮的莲心茶,云小姐尝尝?”
小巧精致的陶壶在他手下晃动,一股水柱从壶口汩汩流出。青底白釉的小碗被推了过来,云溪灵端起茶吹了吹,浅抿一口,莲心独有的苦涩在舌根蔓延。
“大师今日不会只是邀我喝茶吧?”
云溪灵开门见山,老和尚也不故弄玄虚。
只见他回手从身后掏出两样东西,一个是系有红绳的酒葫芦,一个是用竹条编制的竹篓。“还记得临行前,老衲曾说要请云小姐尝尝友人所酿美酒。今日正好履行承诺,将它赠予云小姐。”
系有红绳的葫芦被推到面前,哪怕已经做过了密封处理,也依然无法挡住那股浓郁的香气。
“好香的酒,那我就不客气了。”
云溪灵欣然接受,打算带回去和容澜渊慢慢品尝。正想着和酒适配的菜品时,一旁的竹篓发出窣窣声响,女子侧眸望去,清如云雾的笑眸中染上淡淡疑问。
“这是?”
“云小姐打开看看?”
老和尚卖关子的喝着茶,云溪灵秀眉轻扬,几乎不费什么力气的打开盖子。静默片刻后,一条通体赤红的小蛇探出头来。
“赤血!?”云溪灵震惊,“它怎么会在这里!”
这小东西自从在皇宫走丢后就一直没有音讯。时间长了,她都怀疑是真的丢了。
赤血吐了吐信子,轻车熟路的爬到她手上,一双亮晶晶的竖瞳讨好般的眨着。云溪灵深吸口气,神情认真的朝老和尚举杯,“赤血一事,溪灵谢过大师。”
“阿弥陀佛,云小姐无需道谢。”老和尚避开她的礼,直言道:“老衲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敢问大师是受谁所托?”云溪灵追问。她对这个找回赤血、并将它送回身边的好心人很感兴趣。
老和尚垂眼看着碗中漂荡的莲心轻叹,“此事老衲与人有约在先,还恕不便多言。”
“....既如此,那烦请大师替我向他转达谢意吧。”
出家人重信重诺,不打诳语。云溪灵无意强求,老和尚微微颔首,两人心照不宣的碰了个杯。就在这时,伪装成手镯的赤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出头,张嘴就往他的虎口上咬去。
“当心!”
云溪灵顾不上洒了满手的茶水,拉起衣袖盖住赤血,以防它再次突袭。赤血一击不成又惨遭衣袖压制,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扭来扭去,一双阴森冰冷的竖瞳隔着布料盯着老和尚不放。
“阿弥陀佛。”老和尚慢悠悠的道了声佛歇,神色平静的用手帕擦去桌上水渍,摆正翻到的茶碗。一双看似浑浊的瞳孔睨了眼赤血,“蛇类生性冷血记仇,而赤血蛇更是其中的翘楚。云小姐圈养时需小心谨慎,以免血气过多助长了它的凶性。”
云溪灵紧扣纱袖的手收紧,纤长睫羽遮掩下的眸色恍若笼上迷雾。她无声的翘起唇角,“大师对赤血习性很了解。”
老和尚淡然一笑,“老衲云游四海,确实有幸在一本古书上看过。”
“大师能和我详细讲讲么?”
有关赤血记载的书籍她也看过,但可惜里面的内容大多残缺不全。老和尚能一语道破赤血习性,那说不定他口中的古书正是她前世看过的那本!
云溪灵有种莫名的直觉,对方接下来要说的内容,才是他邀请自己来这儿的主要目的。
“嗯....让老衲想想。”老和尚目光悠长,仿佛在回忆。“那本古书的大概意思是,赤血蛇为百蛇之王,栖息于凤栖山深处。此蛇喜阴避阳,以鲜血和毒物为食,因而含有剧毒。人一旦被它咬伤,多半是无药可救。”
他说的缓慢,云溪灵却拧起了眉心。“可世人都说赤血蛇毒是为无解的。”所以应该不存在多半的说法。
最后这句话虽然没有明说,但她脸上的表情足以说明一切。
老和尚凝视着远方,笑容神秘的说道:“云小姐,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赤血蛇也不例外。在它出没的地方,经常伴生着一种不知名的藤蔓。传说,有人能从藤蔓中提炼药液配合名医施针,以此救治过被赤血咬伤的路人。”
“但是赤血毒性剧烈,被它咬伤后,毒素通过血液顷刻间就会遍布全身。在这种情况下,真有人能解吗?”
倒不是怀疑老和尚说的话有假,只是领教过它厉害的云溪灵比谁都清楚,赤血蛇毒有多可怕。
老和尚神情自若,“天下奇人奇事不少,能解赤血蛇毒的人当然有,但是屈指可数。”他的眼神深邃,“而且就像云小姐说的,蛇毒蔓延很快。所以,如果受伤之人被咬后没得到及时处理,那纵使有名医出手也无济于事。”
小炉上的茶水咕噜咕噜的翻滚着。白雾缭绕下,云溪灵的面容显得有些神秘。她凝视着炉下燃烧的火焰,声音轻缓。
“大师方才说万物相生相克。赤血蛇生长于凤栖山,那么是不是说明噬心之毒解药中提及的圣物,也在凤栖山。”
“云小姐何出此言?”老和尚很诧异,“这噬心之毒远比赤血蛇毒还要罕见,有关它解药记录的书籍更是十不存一。云小姐是从那本书里看到的?能否也借老衲看看?”
老和尚眼中流露出浓郁的兴趣。
云溪灵嘴角微弯,凤眸中闪过狡黠。“我与大师一样,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在一本古书里看到的。”
“哦?”
老和尚适当的表现出意外,云溪灵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他的表情,话中有话的试探道:“书里记录了解噬心所需的全部药材,赤血蛇便是其中之一。我翻看过北越皇宫的医典,也问过容澜渊身边的药老。解药中包含赤血在内的四样药材均有迹可循。”
“唯独最后一个,古书里记载的圣物。没有人见过它,也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东西,甚至连它是否真的存在都无法确定。”说到这里,云溪灵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她轻咬着嘴里的软肉,眉宇间透出的焦急里染上了无力和烦躁。
“阿弥陀佛。”老和尚缓缓的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道:“凡有所相,皆为虚妄。无住无相,信心清净,则生实相。云小姐冰雪聪明,不当着相。”
云溪灵猛的抬头望去,老和尚笑容慈悲,温和的好像能包容一切。
渐渐的,那股萦绕在心头的急躁被抚平。
云溪灵抿了抿茶水,吐出口浊气。调整好心情的她,转眸看向环在手腕上的赤血自言自语,“赤血为百蛇之王,它的毒被誉为天下奇毒。它本生就代表了稀罕与珍贵,那么能孕育出这种珍贵之物的凤栖上,也称得上圣地了吧。”
老和尚看她的眼神更深了,“然也。”
云溪灵凤眸凝沉,纱袖遮掩下的手指不自觉的轻敲膝盖。可能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是她陷入沉思时独有的一个小习惯。
老和尚没有打扰她的思考,犹自安静的拨动佛珠。
禅院慢慢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炉下燃烧的枯草熄灭,前山再次传来厚重的钟鸣声。
云溪灵恍若回神的眨了下眼,刚要开口,就瞥见小沙弥抱着玩具跑来,“师傅师傅,讲课的时间到了。”
“当心,别摔了。”
老和尚撑着地面站起,云溪灵也顺势离开蒲团。
跑过来的小沙弥一把抱住老和尚的小腿,仰头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无声催促。老和尚拿他没辙,只好对云溪灵歉意的说道:“阿弥陀佛,十分抱歉云小姐,今日的茶就喝到这儿吧。”
云溪灵摇头轻笑,“大师言重了。今日与您一见,我受益匪浅。”说罢,朝他行了谢礼。
老和尚双手合十,“山路难行,可要老衲寻位弟子引你回去?”
“不用了,我的侍女就在禅院外等候。大师无需费心。”话落,她就拿着葫芦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后突然回头,“大师可还记得那本书的名字?”
“当然。”逆光而立的老者笑容慈悲,“那本书叫《凤书百草籍》。”
果然如此!云溪灵眼中光芒乍显,老和尚意味深长的看着她,“云小姐也看过。”苍老的嗓音平稳缓慢,不带任何询问的陈述。
云溪灵笑而不语,绣有桃花的绿粉渐变长裙扫过台阶,缓缓步入海棠花林。而她不知道的是自己前脚刚走,后脚禅院就迎来了新客人。
老和尚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的老友,眼底的嫌弃几乎要化为实体。“你不在讲法堂授课,跑来这里作甚?”
在他对面,一个身形魁梧的胖老头毫无形象的斜靠着墙,“我来看那个云家丫头啊!”他嗓门大说话声也中气十足,“刚才你和她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
呱噪的声音直震的人耳蜗生痛,老和尚忍无可忍的和他拉开距离。“你听见了,然后呢?”
无为虎眼一瞪,“明知故问!”宽厚的大手重重拍下,类似弥勒佛的圆脸上神色复杂,“你执意去北越的时候我就觉得有问题。”
老和尚沉默了紧抿双唇,仰望天空的瞳孔中沉淀着悲悯和无奈。“重阴之体,轮回之人。罪过,罪过.....”
低若蚊音的话语太轻,一阵风吹过就散的无影无踪。
自在居,冬院
云溪灵和蝴蝶刚一回来就发现院中有些古怪。
几个时辰前还空荡的院子里出现了不少香客和僧人,他们或两两结伴、或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把路堵个水泄不通。
“这儿发生了?”
拥挤的人群阻碍了两人的视线。站在附近的一位大婶听见,以为她们也是来凑热闹,随即热心肠的解释道:“害,听说秋院的贵人丢了东西,现在正让人到处找呢。你们是来晚了没瞧见那阵势。一个姑娘带着好几个下人过来搜查!”大婶说着露出羡慕,“要不怎么说是大户人家,连身边伺候的丫头都穿的那么气派。”
这边大婶刚感慨完,那边穿着气派的姑娘就去而复返。她一出紫竹林就看着了站在人群外的云溪灵,于是三步并两的走过去,当着大家的面朝她问好。
“哟,凌玥公主!没想到你回来了,奴婢正要找你呢!”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吸引那些看热闹的。
“她就是公主啊?我都没认出来。”
“不对啊,俺咋记得公主不长这样。”
“人家说的是凌玥公主,就来和亲的那个。可不是说鸾公主。”
香客们窃窃私语着,而那位搭过话的大婶更是瞪大了眼睛。仅一个呼吸的功夫,云溪灵就变成了小院中的焦点,她的太阳穴跳了跳,“你找我做什么?”
侍女笑容灿烂,抬手示意领着食盒的人上前。“奴婢是特意来向公主致歉的。”云溪灵听不懂,侍女又道:“先前扰了您的清净,这两份食盒是我家主人的一点心意。请公主收下。”
“不用,我....”云溪灵话才开口,侍女就不由分说的把食盒往地上一放,“东西送到,奴婢就先告退了。”
“等等!”云溪灵一开口,蝴蝶就快速拦住侍女。云溪灵绕过食盒走到她面前,“事情都没说清就要走?”
侍女无奈的抿着唇,“公主想知道什么?”
“你家主人是谁?姓玉还是姓夏?什么叫扰了我的清净?”云溪灵笑容温和,眼底却没什么温度。她才从后山禅院回来,她们扰到谁都不会扰到她。
一连三个问题让侍女泄了气,她态度谦卑的回答道:“回禀公主,我家主人姓玉。先前未经您允许奴婢私自带人搜查冬院,虽说是为寻回失物,但到底坏了规矩。主人知道后就命奴婢送来点心向您请罪。还望公主大人大量,别和奴婢计较。”
侍女说着就要跪下,好在蝴蝶早有察觉先一步拦下。云溪灵看她的眼神直接从莫名上升到审视。侍女说的那番话乍听正常,但细想之下不难察觉其中怪异。
云溪灵微眯起眼,脸上冷色化春,温柔的拉住侍女的手,“姑娘何必如此大礼,我又没说什么。”侍女动了动唇,云溪灵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东西丢失,心急寻回也是人之常情。姑娘衷心为主,我赞许都来不及,为何要怪罪?”
侍女明显懵了一下,笑容僵硬的扯着嘴角。“奴婢谢公主体恤。”
云溪灵神情不变,关心的问道:“姑娘客气。话说回来,你家主人丢的东西是什么,找到了吗?”
“还没有。”侍女摇头,脸上的表情恢复甜美,“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公主不用放在心上。”视线瞟着被人忽视的食盒,“这两份点心公主收下吧,都是素食点心。寺中清苦,权当改善改善胃口。”
云溪灵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反常态的没有拒绝。“好,替我谢谢你家主人。”说罢,让蝴蝶拎起了食盒。
侍女见状,那颗悬在半空的心才终于落地。她仿佛解决了件大事般的松了口气,“嗯嗯,公主放心。”说着又看了眼围观人群,“刚才也多谢诸位的帮忙,大家都散了吧。不要打扰公主休息。公主,奴婢告退。”
贵人身边的姑娘说话了,谁还敢多待。
看热闹的香客们如鸟兽散,滞留的僧人也回到各自的岗位,冬院重新归于宁静。
厢房内,蝴蝶打开其中一份食盒,将里面的点心依次端出。云溪灵端坐在竹榻上,有些心不在焉的抚摸着赤血,半响后她吩咐道:“蝴蝶你把那盒送去康夫人的厢房,顺便也到处走走看看。”
蝴蝶点头应下,但她没有离开很久,从出门到回来前后不到半刻钟。
“如何?”云溪灵边抄佛经边问。
蝴蝶简单的用清水净手,“打听清楚了,丢失东西的人是玉王妃,在用过午膳后她的手镯不见了。玉王府的下人第一时间带人搜查了整个自在居。唯独.....”
“唯独没有搜我住的这间。”云溪灵接话。
“是的。”蝴蝶上前帮她磨墨,话锋一转,“虽然洒扫僧人说是因为厢房住客不在,下人不好私闯。但属下却查到,同样的情况在春夏两院里并非如此。”
“那食盒呢?也是只有我们有么?”
如果真是这样,那玉王妃的用心就有些耐人寻味了。好在蝴蝶摇了摇头,“不,食盒每户都有,只是多少的区别。”
云溪灵持笔的手几不可见的顿了顿,转眼又恢复正常。她慢条斯理的摊开佛经,用狼毫重新沾上墨汁,在长卷空白处留下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嗯,那还是让小七去盯着吧,有任何风吹草动及时告诉我。”
她得抓紧时间把康悫要的佛经抄完,这样才有足够的精神去应付其他事情,云溪灵心无旁骛的写着。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窗外的天空也渐渐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