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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午后烦闷燥热,四周都是明晃晃的闪光,蝉声在灰绿色的植物间时远时近地消长,少年慢悠悠地走回瓜田,却意外地看到了两道身影。

少年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脸上阴晴不定,踌躇了一会,最终上前叫了一声:

“朱少爷。”

那两道人影正坐在草棚下嬉笑,手中捧着一大块敲碎了的瓜,其中一人听见有人叫自己,抬头看向少年,依旧嬉笑:

“呦回来啦,去追刚才飞过去的仙人啦?”

少年脸上浮现一丝窘迫,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

朱荣咽下嘴里的瓜肉,心情大好,这个村中朱老地主的小儿子不过十六岁,小眼塌鼻,身材肥硕,体态臃肿,身上搭的蓝色绸缎被肚子绷的发紧,说话时脸上肉波抖动,嘴角泛着油光。

“有福,你说他何家种出来的瓜怎么就这么甜,比我爹自己种的还要甜。”朱荣丢下手中啃了一半的瓜又拾起另一块吞了两口,嘴里发笑,“嘿嘿我爹老的快要散架了,自己却偏要折腾,种出来的瓜跟土豆似的,还非要给全家尝一尝,你说那也叫瓜?”

被叫有福的瘦子点头哈腰,吐出嘴里的瓜籽笑道:“哎呀他何家能种出这样的瓜不还得仰仗着咱朱家的土地,老爷是老啦,但最疼的还是小少爷您啊,我有一回听见老爷他偷偷嘀咕,说要把最大的一片地都留给你呢!”

“嘿嘿这我自然知道啊,我爹当然最疼我。”朱荣又想起了什么,突然沮丧起来,“但是他还答应了大哥,要分大哥一部分地。”

“小少爷您多虑啦,大少爷能分到的地还没有您一半多呢。”有福压低声音,“而且我听说啊,大少爷和老爷私底下关系僵得很,我还亲眼见到大少爷冷着脸从老爷屋里出来,老爷还骂骂咧咧的呢!”

朱荣眼睛亮了起来:“那这样就能多分给我地了!”

有福笑的眼睛成了两条细缝:“到时候还指望小少爷您多栽培栽培我,也不枉我在您身边这么些年啊!”

少年看见朱荣也笑了起来,脸上肉波乱颤,衣服被肚子绷的直发响,这位未经人间世事的少爷思想单纯到傻,被下人挑拨离间却还乐呵呵的向往,可少年只觉得解气,暗自冷笑。

他对这位少爷可没有一点好感,朱荣是村里有名的村霸,小小年纪心肠贪毒,好色嗜吃,常常领着仆人在宝安村中横行霸道,仗着自己的爹是朱老地主,几乎所有村民的土地都是朱家掌有,村民被霸凌也只能忍气吞声,背后一直骂到朱家祖宗十八代。

朱荣占有欲极端,自己看中的便一定要握在手里,他家中已经有四位小姨太太了,全是村里长得好看的姑娘。

朱荣笑着笑着便把吃了两口的瓜扔到了地上,抹了抹嘴还想拾起另一块,但切好的已经没了,便转头对少年说:“何二我吃完了,再给我切个瓜。”

被晾在一边的少年终于受到这位少爷的关注,他一面懒洋洋地答应,一面极不情愿地抽出草席下的切瓜刀。

少年没有名字,村中的人便把他在家里的排名当做名字,村里人一提起“何二”就能想起来他何家的瓜,可对于少年来说,“何二”就像一个生满蛀虫的招牌,他不怎么喜欢这个称呼,但是架不住所有人都这么叫他,时间久了也只能忍气背着。

少年弯腰,睁大眼睛仔细挑选地上的绿瓜,这一弯腰却看见地上散落着数十块瓜皮,还带着没有吃尽的红色果肉,他心疼地看着这一幕,气的眉毛直抖,不由自主握紧双拳,他深呼吸了一下,站起身低声道:

“朱少爷,您爱吃我的瓜是对我的抬举,可我这是小本生意,全家仅靠着这一片瓜田活着,您要是爱吃我明可以天再给您送去几个,但您看您能不能别糟践我这瓜啊。”

“你什么意思?”有福慢下摇扇的动作,眼睛眯成蚯蚓,“我们吃你的瓜还嫌我们糟践你?你他妈脑子进猪油活腻歪了吧!”。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少年连忙摆手,“我是庄稼人,这地里长出来的是我们起早贪黑养出来的,就连自己也舍不得吃一个,您看您只吃一两口就丢掉了,我看着实在是心疼。”

“要不您看您把瓜钱付了?”

“原来就是想要这几个破瓜钱,”朱荣笑了起来,“用我们家的地,吃你家几个瓜,还用付什么瓜钱!”

有福也连忙附和:“我告诉你,今天我们家少爷心情不错,别给我找事!再去切几个瓜去!”

说完有福又露出笑容了,拿着扇子给朱荣不停的扇风。

愤怒,从胸腔中烧起的愤怒,像从地底喷出的暴烈岩浆,裹在少年耳畔汹涌飞舞,少年这一周的打算在这一刻被两个人的贪婪吞噬地一干二净,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瓜白白地被这两个畜牲糟践,那是多少不分昼夜的血与汗,什么明天拉着车去集市上卖瓜,什么卖掉的瓜刚好能还清张先生半个月的学费,都在这一刻沦为泡沫,妹妹未来的一周又只能与自己喝没有味道蕨菜汤了。

少年抬头看向眼前还在谈笑风生的两个人,眼中碎裂出地狱般的怒火。

“刚才说道哪啦?”

“哎呦少爷您看刚才这么一打岔我也给忘了,都怪这不开窍的臭小子!”

“算啦,我也算大度,不计较了。嘿嘿,昨天我在张先生的私塾里看到一个长得水灵的妹妹,虽然好像不过十岁,但是真的漂亮啊!”

“哎呦!”有福连忙压低声音,“少爷说的这个我也有印象,叫清儿是吧,这不就是何二他妹妹吗!就是克死自己爹娘的那个!虽然长的倒是不错,但我还是怕老爷不同意呢!”

少年耳边如响起一声炸雷,脑海轰然激荡,他再也克制不住了,脑门青筋暴起,牙床颤抖得咯咯发响,他丢下手中的刀指着朱荣:

“姓朱的!你休想打我妹妹的主意!”

这一喝惊了朱荣二人,有福即刻起身,撸起袖子就喊:“反了你了!敢吓唬老子?”

“你他妈闭嘴!狗仗人势的东西!”少年势如疯狂,声音撕裂,脸色因剧烈激动而血红。

有福看见少年疯了一样的情形突然怔住了,自从自己来到少爷身边,还从来没有人敢对自己发过疯。

少年从没这样激动,双手不听使唤的颤抖,脸颊炭一般发烫,心脏咚咚的直敲嗓子眼,愤怒已经不余空隙地占据了他的整个身体,从他听见朱荣惦记自己的妹妹那一刻起,妹妹是自己最后的底线,自己的瓜被糟蹋也就糟蹋了,至少还能再种,但妹妹是自己在世上唯一流着相同血脉的人,那是从生下来就有的牵挂啊!妹妹没了便什么也不剩下了,不能容忍!决不能容忍……妹妹被眼前肥猪一样的畜牲……给糟践!

“我知道了,原来你妹妹就是她!”朱荣站了起来,从草棚下的阴影来到了正盛的阳光里,脸上反出刺眼的油光。

“你真以为我朱荣是什么货色都能瞧上眼?你妹妹?叫清儿是吧?你以为我不知道,克死爹娘的杂种,我也能玩?呸!”

少年突然呆住了,眼泪不知觉地流了出来:“我弄死你个畜牲!你他妈再说一遍!”

“你真是找死啊!”有福这一回露出恶毒的表情,恶狠狠地上前就要动手。

朱荣倒也不恼,伸手拦下有福,脸上挂着笑容,对着崩溃的少年一字一句地说道:“克……死……爹……娘……的……杂种!”

眼泪决堤似的涌了出来,少年的肩膀因抽泣而抖动如筛,原来……原来妹妹在村里根本就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受人待见,原来村里的人早就在背后指点了,清儿……在张先生那里念书恐怕也早就受尽了旁人的流言蜚语了吧,但晚上回家时面对发黑的墙壁和冰冷如铁的被褥,她依旧露出天使一般的笑容说:

“哥哥今天累不累啊?清儿给你背一首今天刚学会的诗吧!”

少年又看见母亲临死前不舍的眼泪,父亲在月下悲伤的神情,哥哥在走前低微的背影,这些画面如烙铁般深深的印在他的脑海中,发出滋滋的声响,他痛苦地蹲下身子,捂住脑袋,十年来压在他身上的一切此刻终于崩塌,愤怒已经溢了出来,飘浮在他周围,像魔鬼一样用喃喃的低语嘲笑他,痛苦,屈辱,妒忌,夹着他的耳朵扇他的耳光,血液蛮横地在血管中乱撞,从全身向大脑中涌去,心脏激烈地跳动已到了极限。

“你以为你算什么?用我们朱家地赚我们朱家的钱,不过是我们家的一颗寄生虫!肮脏懒惰的穷鬼!不仅是你,还有整个宝安村租我们家地的人!你们有什么本事?得过且过的活着为了什么?就是浪费粮食!那是你妹妹是吧?她长的水灵还算有点贡献,等她长大一些我就把她送去城里的妓院,她活在世上唯一的作用就是安慰其他男人,感谢我吧,给你妹妹找到了活在世上的价值!”

朱荣响亮的笑声撞了过来,混合着少年纷乱压抑的情绪,组成了无数道低沉哀怨的声音,在他耳边碰撞交织。他揪着头发,张大了嘴只发出丝丝的气息,他感觉世界充满了这些或哭,或笑,或低语,或高呼的声音,混乱交锋,纵横肆虐,迸发出前所未有滔天般的憎恨,少年脸上的五官扭在了一起,就在他失去意识的刹那,这些声音突然融合下降,耳边陡然一静,只有一个声音缓缓的说道:

“杀了他。”

清晰,柔和,带着满腔怨毒。

少年抬头,瞳孔充满平静的血红,像天边明丽的夕阳,眼前的光景以惊人的速度从无穷远的天边愈合,一瞬间拼接成一道清晰的人影,耳边静的只有空气流动的声音。

少年拾起地上的切瓜刀,起身,迈步,挥刀,白色的刀刃精准地劈进朱荣的脖颈,朱荣来不及有任何动作,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脑袋一歪,搭在肩膀上,两颗眼睛瞪的滚圆。

少年没有停顿,抽出刀身继续挥刀,如劈砍案板上的猪肉,滚烫的鲜血喷了出来,朱荣的头颅像熟透的瓜一样滚在了地上,裹着肚子的蓝色的丝绸终于崩开,露出白色抖动的肉波。

朱荣的尸体软绵绵的摊在地上,少年右手握着刀柄,气喘如牛,身体剧烈起伏。

有福已经傻了,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摸了摸溅到脸上的血迹,如同触碰到烙铁一样猛地缩回,发出惊恐的尖叫:

“你……你你……杀了朱少爷!”

少年转头,眼神死死地锁住有福,有福猛地打了个冷战,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全身,像被来自地狱的恶鬼盯上一样,他毫不犹豫转身就逃,破音叫喊:

“杀人啦!救命啊!杀人啦!”

少年跳起来一刀劈在有福的肩上,脚下却踩中了散落一地的瓜皮,滑了个踉跄,摔倒在地,手中的刀柄脱落,那刀竟直直地插在有福的肩上,有福发出杀猪一样的叫声,捂住肩膀,脚下的步子迈的更大了,丧家之犬似的夺命奔跑。

少年起身想追,站了起来才发现双腿不住的哆嗦,连走路都成了问题,他抬头看见有福已经跑远了,湮没在夏日灼热的气浪中,少年又看了看手上的血迹,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瞳孔间的血红正渐渐褪去,浮现出一丝清明。

少年张大了嘴,目光呆滞,他木讷的转头看向地上的尸体,刹那间感到一阵眩晕,无边的恐惧自灵魂升起,脑门上泌出一排针扎似的汗珠。

白色的太阳此刻变成了一轮耀眼的光晕,无限远的灰蓝色苍穹矮了下来,脚下的土地不断地吐着潮湿发烫的热气,天与地成了一个上下皆无出口的口袋,将少年与地上的尸体一寸一寸地缩紧收拢。

他颓然跪倒在地,脑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我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