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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燕山月是他们此行最重要的目标,萧侃淌过齐腰的河水,向着烽燧靠近。
林寻白大喜,跟上她的同时打量了几眼烽燧的结构,主体由黄土夯筑,表层剥落的地方露出内里的木柱骨架,入口应该在左边。
“萧老板,往左……”
他话说一半,自己先断了。
前方的萧侃疑惑回头,林寻白神情复杂地伸出一根手指,朝左上方指了指。
烽燧顶部建有望楼,木质的栅栏围成一圈,中间的小屋似亭非亭,似阁非阁,木栅内只站着燕山月一人,但望楼之外,还有两个人。
一男一女,萧侃都认识
一个是赵河远,一个是赵太太。
地下的世界不比地上,没有万众瞩目的辉煌,也没有往日的风光华丽,赵河远灰头土脸,双目紧闭,似乎处于昏迷状态,赵太太倒是醒着,只是乱发如麻,毫无矜贵优雅可言。
两人双手被缚,如待宰的羔羊被悬吊在烽燧左侧的外墙上。
粗长的麻绳绷得笔直,一头捆着摇摇晃晃的大活人,一头系着望楼的顶梁柱,林寻白收回之前的看法,与其说烽燧像灯塔,不如用绞架更精准。
五六层楼的高度,足以让人粉身碎骨。
说真话,在这里见到赵河远,萧侃毫不意外。
她唯一意外的,是自己到底还是小瞧了燕子。
低估了一颗深埋二十五年的复仇之心,低估了一个独自成长的女孩,到底可以做到何种程度。
燕山月给了她答案。
缜密的谋划,利落的行动,以及快、准、很的下手,一步步,一招招,当之无愧是她一眼相中的搭档。
换作是她,大概也会这么做。
燕山月朝栅栏走近,低头俯视,一向平淡的冷漠脸,此刻却倏然一笑,不知为何,这抹罕见的笑容让林寻白心头一揪。
“燕老板,你……他们……”
他再次语塞。
因为惊讶,也因为陌生。
反倒是燕山月主动开口,“没想到你们来得这么快,我以为一切结束后,你们才会找到这里。”
说着,她顿了一下。
“或者,永远不会找到。”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仿佛他们永远不来,并不是一件坏事。
萧侃一眼洞悉她眼底深藏的回避,“难道你是沙雪,我就不来了吗?”
燕山月无可否认。
她是沙雪,而萧侃认识的是燕山月,某种意义上,她宁愿萧侃只认识燕山月。
那么她们之间,便不会有欺瞒,不会有利用,更不会有此时的遥遥相对。
萧侃向前淌了两大步,“我知道赵河远是春生,所以你才会这么做,燕子,二十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觉告诉她,那些想不通的地方一定藏着不为人知的隐秘。
“看来我们的身份你都知道了,那……”燕山月目光一转,轻蔑地看向赵河远旁边的女人,“她呢?”
“她是……”
这正是萧侃的另一个疑惑之处,绑赵河远合情合理,绑他太太会不会有些祸及家人?
燕山月又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冷,也很不屑,有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厌恶。
是恨。
她向萧侃介绍:“她是赵太太,现在叫王芳菲,以前叫王芳。”
“是生下我的人。”
***
燕山月的故事,开始得比二十五年前还要早。
她出生在沙家村,又是落雪时节,故而起名沙雪。
儿时的记忆往往支离破碎,可她不一样,她从小就有异于常人的记忆力,即便没有优质的教育环境,也不妨碍她成为全村最聪明的孩子。
老人讲过的故事,年长孩子的课本,甚至是墙上的旧年画,都是她学习的来源。
画上的秦琼与尉迟恭,是沙雪最早学会的人物画。
三岁半的孩子,笔都握不稳,勾出的图案倒有模有样,还不认识字,却能依葫芦画瓢,把那些横竖撇捺一笔不误地“画”出来。
有人对沙卫说,你这娃尖得很,留在村子里日塌了,怪可惜咧。
当天夜里,沙卫躺在炕上,问身旁的婆姨,“以后要不要让雪儿去念书?”
他婆姨回他:“女娃念甚的书!”
沙卫想想,是这个道理。
整个沙家村没有一个女娃去念书,偏他家还穷,他婆姨说了,没钱绝不再生,与其花钱让一个女娃念书,不如多攒钱还债,争取日后生个带把儿的。
黑暗中,他婆姨又道:“她生在这里叫日塌了,那俄嫁给你就不算被日塌了?”
沙卫更加不敢做声。
他心里清楚,他婆姨王芳是十里八乡长得最亮豁的女子,之所以嫁给他,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沙家村比王家村富一些,二是因为王芳过于扎眼。
听说毛子占领西北的那些年,曾有一支残兵进了王家村,等残兵离开后的第二年,王芳她爹就出生了,生下来就是蓝眼睛,和其他兄弟姐妹完全不像。
因为这个缘故,她爹迟迟娶不上婆姨,王芳出生的时候,她爹都四十好几了。
她上面还有个哥哥,哥哥和她没有蓝眼珠,可皮肤白得吓人,一家人在村里处境尴尬,王芳一心想要嫁出去。
来到沙家村,离开那些风言风语,王芳就只是一个肤白貌美的莎莎。
她跟着村里人去镇上赶集,镇上有花花绿绿的报纸和杂志,同村的人对她说:“这纸上印的女子还么有你盘子亮哩!”
卖杂志的老板探头瞅了一眼,跟着附和:“你这女子要是进了城,能上电视!”
王芳问:“啥叫电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在那个短暂的刹那中,她坚定地相信,纸上印的女子确实不如她漂亮,但一定不会说如此难听的方言。
老板叹息道:“算咧,山沟沟里的,别想了。”
回家后,王芳与沙卫大吵一架。
因为炕不够软,因为柴火砍少了,因为晚饭没有肉,因为……
因为她不知道城里的世界。
那年秋天,与沙卫同村同姓的堂叔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去敦煌莫高窟种树,工资算不上丰厚,却足够一家人过得比以往要好。
八十年代末,西北地区的贫瘠像风中的沙土一样寻常。
家家都穷,人人自足。
沙卫认为的好,是他把省下的工资寄回老家,一半用来还债,一半给王芳家用,这样平日里能多吃上几次肉,到了年关,还能给自家婆姨买件新衣裳。
沙雪认为的好,是天冷落雪,他爹从敦煌回来,给她带院里研究员们用剩的零散纸笔,那些小小的铅笔头短得仅有两寸长,而她手小,握着刚刚好。
可是以上种种,王芳并不觉得好。
她将沙卫寄回的家用全部攒起来,大半年后的一天,她把沙雪寄放在李梅家,偷偷买了一张去兰州的火车票。
一周后,她从兰州回来。
手里的钱花完了,身上却多了一条的确良碎花裙。
沙家村的婆姨只穿蓝灰两色的棉布衣裤,而她的裙子截然不同,面料挺括,色彩艳丽,明黄的底色上布满紫色小花,如漫天黄沙中的一抹春色。
王芳将它视若珍宝。
“总有一天。”她搂着沙雪说,“我要去南方看看。”
沙雪窝在她怀中,好奇地问:“南方有什么?”
“有电视、有汽车、有高楼,还有轮船……”王芳一一罗列她在兰州见到的、听到的新鲜玩意,特别是她在旅社的公共电视上看到的画面。
她愈发觉得,自己被沙卫日塌了。
***
入冬后,沙卫从敦煌回来,还带了一位朋友到家里做客,那人比他小两岁,叫春生。相比粗犷黝黑的沙卫,春生长得分外俊俏,是个xin疆导游。
年关将近,春生没有空手,他带了两包果脯和一条红色的羊毛围巾做礼物。
沙雪吃着甜丝丝的果脯,给春生表演了她的拿手绝活——为他画了一张肖像。
尽管是白纸黑线,春生却对画像赞不绝口,“这孩子画得真好!真好!”
王芳端着两碗搓鱼面从厨房走出来,看都不看,直接把碗压在画纸上,“好啥好,小娃娃瞎涂瞎画。”
春生把沙雪抱到腿上,抬眼看向王芳。
一身的粗布棉衣也掩盖不了她姣好的容颜,皮肤细白,眼窝深邃,鬓角的一缕碎发垂在耳旁,风情万种。
他忽然脱口而出。
“嫂子也好……”
王芳一怔,两颊绯红。
此后的一年,春生常来沙家村,说是带外国游客去嘉yu关参观,路过这里,帮沙卫捎点东西给她们母女。
有时是几块糖,有时是一本小人书。
没有孩子能够拒绝花花绿绿的礼物,沙雪把糖果拿给李梅分享,又捧着书给李梅读上一整天,她骄傲地说,这都是她爹给她买的。
有一次,她回家回得早,听见王芳与春生在里屋说话。
“南方……南方人有好多钱吧?”
“不,不是南方人有钱,而是只要去了南方,人人都能搞到钱!”
“那要怎么去呢?”
“我会想办法的……”
沙雪记得王芳的叮嘱,大人说话,小娃不要插嘴,所以她乖乖坐在屋外的台阶上,继续看书,直到天色渐黑,她才把自己读到的那页卷成一个圈,做上记号。
她起身敲了敲房门。
“妈,妈,肚子饿了。”
王芳拉开门,把她拽了进去。
春生坐在里屋的炕上,冲她招招手,“雪儿,要不要再给叔叔画一张画?”
沙雪点点头,提笔就画,末了,她把画纸递给春生。
画中的男人盘腿而坐,身姿挺拔,卷发圆头,有鼻子有嘴,唯独没有两只眼睛。
春生皱起眉头,“雪儿,你怎么没给叔叔画眼睛?”
五六岁的女娃仰起脑袋,一板一眼地回答他:“因为叔叔的眼睛里有多好东西,我还不会画。”
春生愣了愣,继而哈哈大笑。
他将画纸一叠为二,塞进衣服口袋,“那等你以后长大了,再给叔叔添上。”
沙雪说:“好。”
那一年的冬天,雪下得又大又急,沙雪一心期盼着她爹能提早回来,可就在沙卫回来前,王芳先不见了。
起先,沙雪以为她是去镇上买年货,没赶上回来的车。
但第二天天黑,王芳还是没回来。
好在第三天傍晚,沙卫回来了,他神色匆匆,放下行李就把里里外外的几道门全部锁紧,然而王芳的失踪让他再次冲出家门。
在寻找王芳的日子里,沙卫每天早出晚归。
有时候春生和他一起去,有时候春生在家陪沙雪,还有的时候,他们会起争执。
春生说:“嫂子的事你别太急,正事要紧,先把东西给我……”
沙卫十分执拗,“不,俄要带婆姨一起走,她不回来,俄不拿钱!”
“那雪儿呢!”春生急了,指着墙角的沙雪质问他,“听说已经报案了,你再耽误,我们都走不了!”
“你放心。”沙卫拍着胸脯保证,“俄不会连累你,万一俄么走掉,你要帮俄照看雪儿,俄回头再来接她,无论如何,俄都要找到王芳!”
那时候的沙雪,会画画,会读书,却不懂“么走掉”三个字的真正含义。
她只牢牢记着一点,她爹会回来接她。
所以沙卫告诉她的秘密,她永远不会忘记,也永远不会告诉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