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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侃跟随最后一班大巴回到数字展示中心,林寻白也及时赶到。
越野车上除他之外,还有一个中年男人。
“介绍一下,这位是我‘表叔’刘军,刚到敦煌。”林寻白言简意赅地说,“表叔,这是萧侃。”
他方才在局里被人叫走,便是这位“表叔”到了。
萧侃上下打量了对方一圈,虎背熊腰,浓眉大眼,与此前倒插门的那位“表叔”可谓天差地别。
“表叔是他的代号。”林寻白解释道。
萧侃不客气地说:“反正那两位亲戚也不是真的。”
“呃……”
她这么说倒也没错,就是有点伤感情。
刘军轻咳一声,稍稍端起自己身为领导的话语权,“情况小林都和我说了,其实这案子是一个跨省联合项目,一共分为两个行动小组,一组负责……”
萧侃直接打断他的话。
“表叔,情况紧急,我们得先去救人。”
她的意思很明确,第一,她不是他的下属,第二,紧急情况下,她是决策人。
“救人?”刘军一愣,“你是说抓人还是救人?”
既然春生是赵河远,不是该去抓人吗?
“救人。”林寻白明白她的意思,“假如春生是赵河远,那么燕老板就有危险了。”
萧侃一开始不担心,是基于燕山月并非没脑子的小白花,加上赵河远为了壁画也不会伤害燕子。
可眼下不一样,她再次想起那通诡异的视频通话。
燕子哪里是那种会与陌生人亲近的人呢?
这下刘军懂了,但问题是——
“燕老板的手机打不通,我们怎么找人?”林寻白的双手把着方向盘,却不知方向。
“那天的视频,他们是在一家酒店的豪华套房。”萧侃扶额回忆,“看装修,至少是四星级以上。”
要是早个十来年,全城只有一家四星级国宾馆还好说,如今的敦煌是旅游城市,哪怕自身经济不发达,星级酒店却不会少。
刘军问:“你还有别的线索吗?”
萧侃摸了一把鼻尖,“线索是要去现场找的。”
“现场?”
很明显,刘军对萧侃的行事作风不够了解,不过一小时后,当她踹开第三家酒店的套房大门时,他就了解了。
线索要去现场找,而现场是特么用脚踹开的。
林寻白经验十足,一路上不拦不挡,只负责掏警官证,挨个给人道歉,“不好意思,警察办案,请你们配合!”
有时候掏自己的嫌不够分量,还去掏刘军的,总算把全城的酒店套房都搜了个遍。
而燕山月是真的不见了!
不仅如此,赵河远与他那位从天而降的太太也一并人间蒸发。
“操!”
萧侃一脚踢翻套内的一张实木茶几,气得面红耳赤。
林寻白与客房经理沟通完毕,拿着一本书走过来,“他们是前天上午退房的,房间里落了一册《全唐诗》,估计是燕老板的。”
“失联多长时间了,要不报警加派人手?”刘军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提出他所能想到的合理建议。
“等报警走流程,人都卖去阿富汗了。”萧侃没好气地说,“走,去别墅看看。”
燕山月被关在私人别墅做壁画时,曾给她发过一次定位,虽说人肯定不在别墅了,可死马当活马医,只能去碰碰运气。
“行。”
林寻白对她的安排没有任何异议。
夜幕中的城区热闹非常,沿着党河向北,喧哗逐渐散去,过河进入西岸,那片别墅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刘军观察了一下,估摸着是自建房的性质,四周没有围墙也没有保安,仅有零星几户亮着灯,大部分是空置。
“有人住的可以敲门,没人的估计要申请搜查……”
他话音未落,萧侃和林寻白已然捞起衣袖,一个翻进左边院子,一个翻进右边院子,身手敏捷,动作熟练,明晃晃的两个行家。
她不走正门就罢了,怎么林寻白也……
刘军一时呼吸不畅。
不多会,两人翻墙而出,快速交换信息,“不是,下一家。”
好嘛,难怪她瞧不上警方的搜查,她这种效率谁能比得了!
大约翻了七八处,萧侃叫了一嗓子,“这里!”
林寻白循声赶去,率先越过院墙,从里面把门打开,刘军紧跟其后,院内空无一物,没什么可看的,二楼的灯啪嗒亮起,他们匆忙上楼。
这是一间宽敞的工作室,白亮的灯光照亮屋内所有的陈设,制作壁画的各式工具原封不动地放着,完成一半的画稿平铺在桌上,仿佛一切只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还真是这里!”刘军面露惊讶,“那人呢?”
萧侃从外面走进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楼三楼看过了,东西都在,人都不见了。”
“壁画没有完工,他们应该会回来吧。”刘军指向桌上的画稿。
但萧侃并不这么想。
“若是燕子受伤才临时中止,为什么不派人看守?”
赵河远向来是保镖不离身的人,他又如此需要那幅壁画,即便暂时停工,这里的东西也应当看管妥当。
除非,是不需要了。
林寻白在屋里绕了两圈,没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他费解地挠了挠头,“莫非是吴鼎把切开的壁画给了赵河远,所以不用燕老板再做一幅了?”
“不可能。”她说,“巡展是用来以假换真的,无论有没有真品,至少需要两件壁画。”
“会不会……”
刘军再次开口,“他们是去找真迹了,才不需要赝品。”
萧侃愣了一瞬,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刘军缓缓走到长桌前,从挎包取出一张照片,放在画稿的右下角。
她探头看去。
画稿上,一串连贯的画面栩栩如生,而照片里居然也是一幅完整的《得眼林》!
“这是……”
“这是我们收到的一封举报信。”
今年年初,一封匿名信寄到了省公安厅,而信里夹的正是这张照片。起初没人知晓这照片是什么,信也被搁置一旁。
“偏巧我以前在敦煌的派出所工作过,所以认出了这张照片。”刘军说,“当时经侦总队在调查赵河远,他出重金悬赏找画,而你接下了这单生意。”
“因此你们把两个案子合二为一?”
刘军点头,“那信上写,壁画重现,诅咒再临,会有许多人为此丧命,于是我们重新划分了行动小组,一组在调查赵河远的同时盯梢你的动向,二组负责追查壁画盗窃案的线索。”
萧侃理出了头绪,却还有一点疑问。
“二十五年都没破的案子,只因为一封举报信就决定重启调查?”
她问的一点没错。
《得眼林》被盗的头一年,警方确实下了不少功夫,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案情始终没有进展,加之真凶已死,案子便渐渐淡出了所有人的视线。
再然后,被彻底封存。
“真正让我们决定重启调查的,不是举报信,而是这张照片。”
萧侃将信将疑地拿起照片,仔细观察。
这一看,她发现了端倪。
原来照片上的《得眼林》并非是在洞窟内拍摄的,而是一幅被割下的壁画。从画面、线条、色彩上看,照片里的壁画与燕山月做的赝品没有任何区别,唯一的不同的是,照片中的壁画边角磨损得更为严重,仿佛经历过不小的颠簸与动荡。
刘军说:“一见到这张照片,我立刻联系敦煌研究院,确认上面的壁画就是二十五年前丢失的《得眼林》。”
作为一组的外勤人员,林寻白也是头一次见到属于二组的线索。
他接过照片,正正反反看了好几遍,“表叔,你的意思是,这照片里的壁画是真迹?”
刘军朝萧侃努了努嘴,“你不是说她的眼睛数一数二的厉害吗?是不是真迹她一定看得出来。”
“那不行。”林寻白摆摆手,“单看照片不能鉴定真伪。”
然而这一次,萧侃却打破了自己的惯例。
“不,这是真的。”她说。
“啊?”
林寻白略有吃惊,上次看陶制菩萨的时候,她明明说过……
萧侃苦涩地笑了一下,反问他:“世上还有第二个人有燕子那样的手艺吗?”
因为没有,所以赵河远才那么需要燕山月。
因为没有,所以照片上的壁画必定是真的。
“那、那……《得眼林》的真迹就在这个寄信人手里了!”林寻白激动地说,“他为什么只寄匿名信,不直接把画送回呢?”
“我也纳闷,要是一心藏画,何必寄信告诉我们,要是不想藏,干嘛如此迂回?”刘军摊手。
就好像……
“就好像他在一步步指引我们。”萧侃接过话说。
突然间。
她的双眸猛地亮起,“那本书!”她大喊,“你从酒店拿到的那本书呢?”
“在这里、在这里!”林寻白赶忙从背包里把书拿出来,“经理说当时书是摊开的……”
“是哪一页?”
她飞快地翻书,如果他们真的是去找壁画,燕子必然会给她留下线索。
“不知道,只说有一页卷成了一个圈……”
萧侃的手停住了。
卷成圈的书页被对折压住,藏住里面的内容。
她将书页打开,这是一册《全唐诗》,被折起的那页是“诗鬼”李贺所作的一首边塞诗。
五言绝句,两行,二十个字。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林寻白当场傻了眼,目瞪口呆地说:“萧老板,这诗……”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这句诗的意思是、是……
萧侃的脸上没有出现与他相似的震惊,相反的,她垂下眼眸,弯曲的眉梢像窗外初升的新月。
她甚至有一种果真如此的豁然。
林寻白一下子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在罗布泊时,她的几度遮掩到底是为了什么,以她的聪明才智,早就应该发现端倪。
她只是不想说,她只是不想认。
因为对方是她最信任的搭档,不到最后一刻,她都不愿意怀疑对方。
直到事实不容她回避。
离开若羌前,他们曾去过一趟玉缘坊对面的楼兰博物馆。
那是一家以楼兰文化为主题的博物馆,馆内藏有在罗布泊地区的古城遗址中挖掘出的各类文物,镇馆之宝是楼兰古墓与小河墓出土的八具干尸。
最出名的当属“楼兰美女”。
据说这具女尸被发现的时候,仰卧在一座风蚀土台中,身着毛织物,脚穿毛皮靴,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尤其是面部皮肤丰润而有弹性,不似其他干尸狰狞可怖,故而名扬天下。
萧侃隔着展示玻璃,一一拍下每具干尸的全貌、近景与特写。
林寻白打了个激灵,“这种瘆人的玩意,你拍那么多干嘛?”
“之前老李不是问我来西北找什么吗,我说找楼兰干尸,说话得算话。”说着,她打开微信,嗖嗖地发了四十多张干尸照片给老李。
末了,加上一行文字——楼兰美女,与君共赏。
燕山月从她身后走过,冷不丁地科普:“这女尸小腹隆起,身下的衣物沾有血迹,是难产而死,准确的说,她是楼兰孕妇。”
萧侃从善如流,把最后那句话改成——楼兰孕妇,祝您早生贵子。
林寻白感慨,“我要是死后能留这么久,也算是一种永生了。”
燕山月回他:“干尸能保持是因为棺木埋得浅,外加气候干燥,少有雨水。这几年温室效应严重,连塔克拉玛干都会下暴雨,你要是埋进去,存不了多久。”
“那……”
“会臭。”
“……”
萧侃接茬,“西北这地方天然适合放文物,别说是干尸,千佛洞里的壁画换到东南地区,早化成烂泥了。
“但干燥地区风沙大,沙粒对壁画表面的撞击会造成褪色与开裂,而且人为的破坏也不小,旺季的游客大量涌进洞窟,空气的湿度和温度都会改变……”林寻白趁机拾起自己丢失的颜面。
“等等。”
萧侃蓦然想到什么。
她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得眼林》二十五年不见天日,理论上,是不是要比洞窟的其他壁画更鲜亮些?”
林寻白跟着一惊,两人将目光投向燕山月。
后者神态自若,隔了半晌,她回头一瞥。
“放心吧。”她淡淡地说。
林寻白心里犯嘀咕,画都做完了才发现这个问题,真的能行吗?
萧侃想了想,笃定地点点头。
“我信燕子。”
诚如萧侃当初的信任一样,燕山月制作的壁画的确没让他们失望,世上没有第二个人有她那样的手艺,世上也没有一个人能在没有真迹做参考的前提下,做出连专家都看不出真伪的赝品。
换而言之,《得眼林》的真迹一直在她手中。
而她就是消失了十五年的沙雪。
无数过往翻涌而来,萧侃握紧双拳,她知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望向林寻白与刘军。
“沙卫……”她说,“沙卫是死在魔鬼城的,他们一定是去了魔鬼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