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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海吞下鲜活的猎物,餍足地将沙口合拢,附着在流沙表面的植物重新舒展嫩叶,夜风在峡谷中穿梭,将那些四散的烛火重新点燃。
仿佛从没有人来过这里。
从没有打扰过这里的宁静。
“嗖——”
一个尖锐的声响刺破冰冷的死寂。
绷紧的钢绳如箭一般从土海射出,箭尾拖的不是羽毛,而是一团庞然大物。
巨大的冲击将柔软的沙面撞得七零八落,泥沙四溅,青草飞舞,大物划过空中,撞上吉普车的引擎盖。
轰然落地,一分为二。
林寻白做了一个急促而痛苦的噩梦,梦中的场景飞速切换。
前一刻他坠入深海,溺亡的窒息伴随大脑缺氧的剧痛,下一刻又陡然升空,还没来得及吸上一口气,就失重下落。
几乎要把他的魂魄摔出窍。
其实真摔出来也正常,毕竟他还是有记忆的,记得萧侃踩到土海,记得自己把她撞了出去,记得那些不断下陷的恐惧……最终意识涣散。
人死的时候,灵魂肯定会出窍,这不奇怪。
至少他的眼睛还在。
周围再黑,也能找到奈何桥,等喝下孟婆汤就可以去投胎,两眼一闭一睁,便是下辈子了。
“啪!啪!”
他莫名挨了两巴掌,像每个新生儿刚来人间时一样。
他猛然睁开双眼。
投胎……是这么快的事吗?
这个产房会不会太黑、也太简陋了点,他都能看见天上的月亮了,还有——
这个接生婆也太特么像萧侃了吧!
“啪!”
第三个巴掌狠狠打下来。
他彻底醒了。
哪个婴儿出生的时候,挨的巴掌是打脸的?!
“吁呼——”
一口气自小腹蹿到胸口,再从喉咙喷出来,将他从混沌带回现实。
他看见漆黑的夜、阴冷的风,还有跨坐在他身上的萧侃,她高举右手,五指张开,紧张、慌乱、不安……诸多情绪融合在她脸上,化为一种急切的愤怒——假如再不醒,就把他拎起来过肩摔。
“萧、萧侃……”
他赶忙叫她,来不及顾及称呼,也来不及琢磨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
相较于对生的好奇,他更怕自己再死一次。
“你醒啦!”
萧侃惊呼出声,复杂的情绪刹那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喜悦。
这是林寻白头一次在她脸上见到纯粹的喜悦,没有心机的盘算,没有调侃的戏谑,而是单纯地、真切地,为他的苏醒感到欣喜若狂。
他忽然想起意识涣散前的一种奇怪感觉。
好像有谁在濒死之际给了他一口气,正是那口气让他从死亡的边缘飞身而起……
会是谁给的呢?
他不自觉地抿住双唇。
然而萧侃并不在乎细节,人都快死了,给一个死人渡气,和吹气球有什么区别?
她真正在乎的,是他居然差点死掉。
“操!我就说不会让你死吧!怎么着,你以为你救我死了,我就要一辈子念你的好?做梦吧,死了什么都没有,谁管你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地球照样转,人类照样进化!”
“别以为牺牲有多了不起,人首先得保证自己活着,才有资格救人,自己都不顾上,死了也是白死!”
欣喜若狂这四个字,她先完成欣喜,再完成狂骂。
林寻白劈头盖脸地挨了一顿,倒也不觉得委屈。
他仰躺在沙地上,目光定定地凝视她,车灯照出一圈煌煌的金光,而她在金光之中熠熠闪耀。
“那你为什么还来救我?”
他的心跳像风一样快。
萧侃却是愣都不带愣的,她一把解下腰间的钢丝绳,往地上一丢。
“我救你……”
她累得喘了口粗气。
“当然是因为我可以!”
不然呢?
她又没有日行一善、积善成德的习惯。
看到钢丝绳,他大致明白她的施救方法了。
确实比他厉害。
但并非万无一失,说白了,也是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冒险,一旦绳索脱开,或是她来不及按下遥控,那么死的便是两个人了。
不过,萧侃有言在先——这世上牛逼的人、牛逼的事,向来都是小概率。
而她注定牛逼。
土海深处的泥沙湿润黏腻,不似其他黄沙干燥无味,更像是刺鼻的黑色柏油,萧侃嫌恶地起身跳跃,试图甩开身上沾染的污秽。
泥浆沿着他们上岸的轨迹拖出一道长长的尾巴,林寻白勉强撑起身子,两手在泥泞中抓了一把。
他抓到一些硬硬的东西
不是石头,不是枯枝,而是一些不明的白色碎渣,迎着灯光那么一照——
竟是几块碎裂的骨头!
被剌开一道口子的土海缓缓愈合,沙面的伤痕还历历在目,蓝色的火光却比方才更密、更亮了!
“这是……”
他将手中的白骨捧到萧侃面前,后者也反应过来。
“好一个鬼烛洞!”她恍然大悟。
阿尔金山上的雨雪冲出这条气势磅礴的峡谷,这是明面上的水,而山下隐藏的暗河也在不知不觉间涌来这里,这些暗处的水遇上沙丘,就形成了沼泽般的土海。
暗河流动,土海瞬移,路过哪里,哪里便有丰茂的水草。
往来的人与动物被绿植吸引,殊不知青草之下是夺命的陷阱。猎物被吞噬后沉入土海,暗河则带着尸骨四处游走。
哺乳动物,包括人在内,骨骼都含有大量的磷酸钙,随着躯体逐渐腐烂,磷酸钙也慢慢变为磷化氢,这是一种燃点很低的气体,极易与空气接触燃烧。
而它燃烧时的火焰恰好是蓝色。
也是俗称的鬼火。
原本鬼火只会在土葬的墓地零星出现,可峡谷里有了土海,就等于有了一口巨大的腐缸。千百年来,无数尸体在沙沼中炼化,既为青草提供养分,也滋生出大量的磷化氢。
“难怪了。”林寻白脱掉半湿的外套,“昨晚没风,我们什么都等不到,今天风一起,磷火就点燃了。”
萧侃抬脚,踢散几簇成团的蓝火,“你找不到的活物全在下面呢。”
这里的磷火与墓地不同,出现得格外密集,也是土海范围有限,地下尸骨层层堆积的结果。
他莫名松了口气,“所以鬼烛洞这个名字八成是以讹传讹,鬼火都在洞外面,洞里一点没有。”
虽说他也想过见识一下鬼住的驿站,但怎么说呢?
谁会真的想见到鬼啊!
除了萧侃。
大难不死,还没缓上一口气,她的双眼就燃起比鬼火还旺盛的斗志,“走!我们再去一趟鬼烛洞!”
***
这一次出发他们有了经验,土海韧性的表面与假戈壁不同,林寻白从后备箱拿出一把铁锹,走在前面开路,首要是避开草丛中的蓝火,其次是用铁锹戳地,一步一步地刺探虚实,萧侃临时换上拖鞋,跟在他后方约莫一米的位置,手持应急灯照明。
绕过危机四伏的沙丘,洞穴近在咫尺。
啪地一声,她把应急灯关了。
光亮消失的瞬间,黑暗来得飞快。
“还记得吧,燕子说,柳晨光一直住在驿站里,我们从盲尸的角度去想,他们没有眼睛,自然看不见光,那么烛火也好,磷火也罢,对他们来说都是无谓的存在。”她解释道,“所以我们昨晚点灯是不对的,就该摸黑进洞。”
这个逻辑听起来没错,可洞穴里的黑尤为极致,林寻白一时难以适应。
他有点不辨方向,也不知该如何走路了。
萧侃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走。”
她的声音沉稳而平静,掌心也是热乎乎的。
林寻白深吸一口气,索性闭眼抬手,像盲人一样向前摸索。
起初他有些踟蹰,渐渐的,视觉的缺席提升了其余感官的敏锐度,他开始闻到空气中潮湿的霉味,听见脚下窸窸窣窣的摩擦声,甚至对温度的感知也更加精准了。
他觉得萧侃的手,暖得近乎发烫。
灯火通明时,洞穴是一眼能望到头的密闭空间,伸手不见五指时,它是无边无际的黑洞,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他用一只手贴着石壁抚摸,墙上的碎石在湿润的环境下冷而光滑,有椭圆形,有菱形,还有方形……
当他再次摸到一块三角石头时,已经有了明确的方向感与空间感。
“我们绕了一圈了。”
“是吗?”萧侃问,“还有别的发现吗?”
“我感觉这个洞穴中间大,两头小……”他努力回想走过的路线,以及每一次转弯的角度,“我再走走看。”
第二次他走得更慢了,彻底地放松,彻底地感受。
作为一名兼职导游,方向感是林寻白的优势,所以萧侃让他打头阵。
二十分钟后,他在漆黑的中央停住脚步。
“没错,撇开那几根石柱和倾斜的穴顶,地面的部分就是橄榄形,而且四周比中间略高,我走的时候两只脚踩不平。”
萧侃想了想,“带我去中间。”
他应了一声,顺势将她搭在肩上的手拉下来,放在自己的小臂上,“跟我走。”
正如林寻白所言,走到洞穴的中心,萧侃也察觉出一种轻微的凹陷感。
“假如真是橄榄形,中间又凹的话……”
“凤眼菩提!”他激动地喊道,“像凤眼菩提上的眼睛!”
萧侃认同他的话,当即把应急灯打开。
强烈的白光骤然亮起,两人被刺得双目发酸,林寻白揉了揉眼睛朝地下看去,在他认定的最中心,地面的沙石与别处略有不同。
有些过于粗糙了。
像是从底下翻上来的一样。
谁会在人迹罕至的鬼烛洞里特意翻动一块地面呢,除非要在下面埋什么。
萧侃一把拿过铁锹,狠狠地插下去。
“咚!”
锹头撞上一个坚硬的东西。
有了!
两人相视一眼,心都提到半空中。
她三下五除二铲开这块沙土地,露出掩埋在下方的一只石匣子。
有过土海的惨痛经历,林寻白对地底下的东西十二分警觉,“萧老板,你先别急碰,万一这里面的东……哎哎哎!”
萧侃直接把匣子打开了。
里面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牛皮纸袋,用细麻绳捆得牢牢的。
她解开绳子,将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
是半串菩提子。
和一张叠好的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