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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七手八脚地把胡金水从坑里拉出来,魁梧的壮汉惊魂未定地躺在地面,林寻白快速摸索了一圈,四肢都齐全,只是右膝隆起一个大包,八成是被车屁股撞的,虽不伤及骨头,但一时半走路不大方便。
“活着就好。”
胡金水长吁一口气,跌跌撞撞地爬起来。
太阳升至最高点,黑色的影在他们脚下缩成一团,极度干燥的环境中,汗水流出毛孔就瞬间蒸发,持续暴露在无遮无挡的日光下,很容易高温脱水。
陆巡是没指望拉出来了,总不能把人也赔进去。
胡金水当机立断,“不能再冒险了,我们报过救援登记,超过24小时不联系,救援队就会按最后发出的坐标来找我们。”
换而言之,今晚天黑时救援中心便会发现他们情况异常,尔后派车前来。
采购的水粮足够五天,营地的帐篷还支着,保全自身才是沙漠遇险的首先任务,先把胡金水扶上吉普车,再把陆巡后备箱里的物资都搬出来,回去躲日头要紧。
大约是惊吓过后的疲惫,众人回到营地也无暇多言,各自拿了饮用水和干粮,钻进帐篷休整去了。
林寻白身心俱疲地靠在一角,昨晚他还盘算着今天能抵达罗布泊南岸,完成旅途的90%,如今看来,真是90%的天真。
萧侃掰了半块黄馍馍,就着矿泉水嚼下去。
林寻白打开一罐午餐肉,切了几刀递给她,“刚才多亏你反应快,吃点肉补补。”
萧侃倒也不客气,夹了两块在剩下的半个馍馍里。
“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吗?”她边吃边问。
“不算经常,偶尔会有。”他说,“其实无人区真正可怕的地方,不是进去就出不来,而是经不起任何意外。陷车是一种,偏航迷路又是一种,总之,各种意外都可能丢失性命。尤其是从六月开始,正午的太阳每晒一个小时,人哪怕一动不动,身体也会流失一升的水分,运动的话,就是两到三升。”
“失去体重1%的水分算脱水,失去10%便是要命,以你的体重,也只够静止五小时,所以水不够的情况下,一定要分次少量地喝,才能最大限度维持生命,减少流失……”
萧侃低头吃馍,突然蹦出一句——
“倒是难为那个警察了。”
“什么警察?”他一愣。
“我是说当年押送沙卫去找壁画的那个警察,尕叔不是说,画是冬天偷的,人是半个月后被抓的,可他死活不肯交代画在哪里,一直拖到那年初夏,才松口去拿画。”
她吃完最后一口馍馍,仰躺在睡袋上,“既然沙卫想以取赃为由伺机逃跑,那么最恶劣的天气反而成了最好的机会,他必定会在沙漠里来来回回兜圈子,拖垮警察,制造危机。”
换而言之,沙卫是早有准备,警察是毫无防备。
林寻白沉默了。
片刻后,他说:“但人算终究不如天算,沙暴一来,什么计划都是空谈。”
萧侃枕着胳膊打了个哈欠,直接睡过去了。
林寻白侧目看去,在她脸颊的右下方,有一道新鲜的擦痕,应该是刚才摔倒弄伤的,有点影响她的颜值,又好像并不影响。
毕竟她是萧侃。
敏捷的身手,锐利的思维,每一样都比她的容貌更加闪光。
跟着这样的老板,其实也挺好的。
***
众人一觉睡到傍晚,太阳开始西沉。
胡金水的土灶再次燃起,林寻白劝他休息,他非要支着一条腿煮饭,说要感谢大家救他,还要庆祝大难不死。
今天没有新鲜羊肉,他煮的是茄辣西拌面,配上真空包装的卤牛肉,外加一人半头蒜。
开饭前,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相识是缘,救命是恩,我是个粗人,说不来那些文绉绉的酸话,总之都在酒里,我先干为敬!”
他一口喝完,继续倒第二杯。
燕山月冷不丁放下筷子,“我也想喝。”
“哟嚯!”胡金水是标准的西北汉子,顿顿都得来两口,可惜这一路没有酒搭子,喝得寂寞如雪,没成想今天遭了罪,倒是因祸得福了。
他忙不迭拿出空杯子,“喝酒好呀!酒泉知道吧,酒泉以前是叫金泉的,霍去病击败匈奴,收复河西,汉武帝亲赐御酒,霍去病将酒倒入泉中与将士同饮,这才改成了酒泉,所以酒和金子是一样的好东西!”
“你瞧我,我叫胡金水,金水、金水……指的不就是酒嘛!”
燕山月接过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胡金水乐得哈哈大笑。
“燕老板居然会喝酒?”林寻白有点意外。
“燕子酒量不差的。”萧侃回道,也伸手讨了杯酒,“胡导今天不容易,我也喝一杯。”
她的那杯酒,胡金水特意倒得满满当当,这叫“酒满敬人”,是规矩。
林寻白跟着凑热闹,“那我也来点。”
气氛烘托到这份上,陈恪不得不加入。
从一人独饮到全员陪酒,胡金水心情大好,“困一天多大事啊,车陷了就陷了,咱们有酒有肉,吃饱了睡一觉,救援队来了再出发!来,干一个!”
枯枝在火中烧得噼啪作响,夜风吹来,星火像萤虫一样腾起,推杯换盏间,一瓶酒很快见底。
胡金水兴致高昂,一瘸一拐地又从帐篷里翻出第二瓶。
“这么空喝没意思,你们会划拳吗?”他跃跃欲试地问。
陈恪率先摇头,萧侃似有似无地朝他瞥了一眼,拿起手边的空瓶,横在地上顺势一转,“玩你问我答吧,转到谁,谁就回答问题。”
这种年轻人的游戏胡金水没玩过,林寻白已然心领神会。
“玩这个好,正好聊聊天。”
游戏规则简单粗暴,从第一个人开始转瓶子,瓶口指向谁,谁就要回答对方的问题,不答则要罚酒三杯。
沙地摩擦大,空瓶转了两圈半,定住了。
第一个指的人,是胡金水。
萧侃抓起两颗炒花生,剥开外壳,问:“胡导,你做导游这些年,最讨厌的客人是谁?”
“嗐!最讨厌可不好说……”胡金水红着脸摆摆手,像是有些为难,又像是不好意思。
然而下一秒。
他胡子一吹,两眼一瞪,“我和你们说,讨厌的客人只有更,没有最!好比那个孙老板,你和小林在JYG是知道的,我一个大老爷们对他苦口婆心,他却一个字也不听,小命搞丢了不说,还把我吓得半死,我真怀疑是他阴魂不散,昨晚冒鬼声,今天掉鬼坑……妈的,算算日子,从他被挖出来到今天正好是头七!”
酒精作祟,胡金水不似之前那么害怕,叽里呱啦吐槽了半个钟头才停,末了,还自顾干下一杯酒,“去他个凉怂,骂完真过瘾!”
他大手一转,酒瓶又咕噜噜地动起来。
这一次,指到了燕山月。
作为队伍里最安静的人,她并非毫无存在感,相反的,她越是少言,越是让人好奇。
“不爱说话的小燕子……”胡金水搓了搓宽厚的手掌,想出一道刁钻的难题,“你的初恋是什么样的?”
不过一个人偶尔少言,可能是话不投机,而一直少言,必然有她的生存之道。
那就是终结话题的绝对能力。
燕山月坐在他正对面,眼观鼻,鼻观瓶。
“我没有初恋。”
一句话,两秒钟。
结束了。
胡金水醉醺醺地打了个激灵,“这怎么可能?!”
虽说燕山月不如萧侃明艳招摇,但也是个白净清秀的姑娘,文文静静又不爱说话,哪个男人见了,心里都会软绵绵的。
“我证明,是真的。”萧侃接过话,顺势给胡金水的空杯添酒,“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一个人。”
那是在一场小型的古画拍卖会上,萧侃帮客人买东西,选中了一幅《钟馗出游图》,画中的钟馗铁面虬鬓,身着红衣,被一群面目狰狞、形似骷髅的小鬼簇拥,乘舆出游钟南山。
唯一遗憾的是左下方有一处破损,抬轿的小鬼少了半个身子。
萧侃犯难,若是不修这画,价格就卖不高,可掏钱修画,她的赚头又少了。
拍卖行的一个熟人为了达成生意,要给她介绍一位修复师,说价格比市面上低一半,萧侃担心便宜没好货,那人却说——“手艺保证好,之所以便宜,是因为脾气怪。”
脾气怪……是什么缺点吗?
修东西的时候又不会把画吃了。
萧侃当即去见人。
一见如故。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完美的搭档呢,一心修复,母胎单身,多做少言,甚至连今天中午吃什么,都可以全听萧侃安排。
而在她们之后的合作中,燕山月是日日如此,年年如此。
胡金水喝下半杯酒,觉得自己这题问得也太亏了,他扭头去看萧侃,“她没有我信,那你呢?你不可能也没有吧?”
萧侃笑道:“那你得先转到我,我才回答。”
胡金水一怔,燕山月已经转起酒瓶。
瓶口绕了半圈,骤然停住。
林寻白的心一下悬起,他知道萧侃提议这个游戏的目的,只是主动权落到燕山月手中,他怀疑她能不能猜到他们的意图——毕竟燕老板行事,画风总有些特立独行。
瓶口正对陈恪。
萧侃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杯中的残酒。
燕山月抬头,淡淡地问:“你手里的绢画和手抄经是从哪弄来的?”
整整一天,这是她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也是最有用的一句。
陈恪放下酒杯,定定地向她望去,这题的走向相比前两轮可以说是又生硬又突兀,但对方是燕山月,又显得没那么奇怪。
正如萧侃所言,她既不关心八卦,也没有任何八卦,只对修复感兴趣。
有此一问,合情合理。
“好,我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