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大暑,上蒸下煮。
一年之中最炎热的三伏天如期开启,斗大的烈日从头顶照射下来,昨夜的水汽自地面蒸腾而起,夹在中间的长安城闷热,潮湿,如同一个大蒸笼。
街道上行人寥寥,两旁的树荫下倒是躲着不少歇脚喝茶的,闲聊的,整座城市的节奏一下子被拖慢不少。
三清殿的西边有一幢木制阁楼,高九层,形制规整,气派恢宏。由于阁顶立有朝阙金凤,故称“凤鸣楼”,是李余年与周宜听讲道法的地方。
每日清晨,有授课讲师专门为二人讲解道家学说的基本教义。
讲师道号玄素,三清殿的长老之一。
五十左右年纪,生得慈眉善目,一身青色道袍成色极新,显然是为了给二人授课特意新置的。
人如其名,干净素雅。
李余年双目微闭,看似在细细聆听,实则兴致不高。
倒不是讲得不好,只是忒细致了些,光是道家的学说分支与门派分别就讲了好几日,绕得人云里雾里找不到北。
早课完了之后,还有一趟武夫之间的切磋。
白敬唐的突然离去让人有些措手不及,好在二人都走出了自己的路子,已经可以自己修行。
周宜不如李余年这般皮糙肉厚,不能用暴力捶打的练体方子,只能走融会贯通,“渐渐悟道”的路子。
正所谓日积跬步,以致千里。
只要时间拉得够长,最终都是能赶上来的,这也是大部分人的修行之道。
之后便是午饭,大榕树下一坐,乘着树荫,喝上二两小酒,十分惬意。
“若是日子都能如此这般,夫复何求哟。”
“这才几日,以后还长远着呢。”
周宜笑颜如花,虽不知李余年为何突然要学道家的东西,单独相处的时间却是实打实的增多了。
这令她精神抖擞,每日天不亮就起来梳妆打扮了,为此没少招潇太妃的嘲笑。
“不知国师几时能回来,不然咱们可以出城转一转。”
“外面怪热的,我觉得这儿就挺好的。”
“呵,这可不像你的性子。”
“确实嘛。”
周宜小脸一红,她可不傻,出去了就不能单独相处了。
扬州之乱时,覃嗣扣留了大遂使团,趁机兵扣函谷关。
皇叔周勃挂帅,国师作陪,几乎抽空了京城周边的守备力量,才牵制住万妖国的大军。
打是不一定能打得起来,无非是想逼着大遂割肉罢了,以两国博弈的心思来说,也确实无可厚非。
午后的阳光格外猛烈,晒得树叶都打了卷儿。微风扑面,热浪一阵阵儿的,令人昏昏欲睡。
“哟,这是来晚了,都吃完了。”
倩儿换回了紫衣,提着一壶酒踏上了三清殿的基台。
“两国正在对峙,你这敌国公主是不是也忒随意了些,皇宫大内就这么逛进来了?”
“也没人拦着呀?”
倒也是,皇帝也破罐子破摔了。拦与不拦有什么意义,“姥姥”不也住在掖庭宫,真若有什么不利,防也防不住。
“他们谈他们的,咱们喝咱们的,两不耽误。”
倩儿将酒壶放在石桌上,顺势坐了下来。正如二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国归国,人归人,分割得一清二楚。
“没有打搅二位吧?”
周宜嫣然一笑,回道:“没有,闲聊而已。”
“是不是闲得发慌?”
“谁说不是呢?”
倩儿仰头,灌下一口酒,酒瘾见涨。
李余年摊开一张纸,递给倩儿,上面画着一盏灯,正是寒虚子拿出来的黑色莲花灯。
“我查了几日没查出来历,你给掌掌眼。”
倩儿接过画像,顿时眉头紧锁。
“这东西从何处来的?”
“扬州谢家。”
“难怪。”
“你认得?”
“呵,藏着掖着怕我知晓,现在又来问我?”
倩儿随手将画像推了回去,脸色略显难看。
“哈哈,是我格局小了,还请倩儿姑娘见谅,回头明月楼我做东。”
倩儿白了他一眼,说道:“东西呢?”
“现在…应该在龙虎山。”
“名字叫噬魂灯,邪宝。最好是拿回来,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谢家就是最好的教训。”
“邪宝?”
“黑莲绽放,可指引邪灵,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它能根据秘法建立接引通道,所以算是一件空间法宝。”
李余年恍然大语,终于明白那熟悉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
“去年在虎遥城,阿璃劈死了一尊巨型魔狐,那团黑烟就是从一个漩涡中飞出来的。如果是此灯作祟的话,当时确实跑了一只灵狐,若是辗转到了扬州,倒也说的通。”
没想到,小小一只灵狐竟留下这么大的隐患,帝国险些崩塌。
周宜惊讶,当时那份报告她也看过。细算起来,虎遥城是所有诡异事件的开端。
“别看着我,不是我们授意的,这种级别的宝物被私藏很正常。”
“龙虎山是历朝的道教祖庭,底蕴深厚。在我朝的地位虽有所下降,但陛下依旧赐予银印,令其执掌天下道观。武家又是陛下的亲家,想来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不过还是应该修书一封,告之其中厉害。”
周宜起身说道:“我去吧,顺便知会皇兄一声,信会走得快一些。”
“也好。”
望着从台阶处返回的李余年,倩儿讪笑着说道:“是她自己要去的,可不关我的事。”
李余年重新坐下,回道:“说吧,找我何事?”
“义父答应重开互市,不过条件是要我回去。”
“好事啊,这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你!”
倩儿愤然起身。
“哎,别急嘛。你义父可知道咱俩的关系?”
“咱俩什么关系?”
李余年拿出牛皮本子,说道:“这层关系。”
“我不曾给他看过,但是现在肯定有所怀疑了。”
“你应该知道,他们八成是能谈成的吧?”
“知道,但义父对我有养育之恩,更有传道授业的栽培之恩,我不能违背他的意愿。”
这显然是覃嗣的阳谋,回去就早些结束和谈,顺便让倩儿收收心。不回去,就多煎熬一阵子。反正怎么样都不会舒服,以倩儿的性格肯定会选择回去。
“明白,你我终究不同路。”
“是啊,不同路。”
倩儿有些落寞,端起酒壶又灌了一口。
“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算了吧,你家那两位又该说三道四了。”
“不至于,她们很善解人意的,玉真不是特意回避了吗?”
“明早走。”
“这么急?走吧,喝酒去。我知道一个地方,绝对没人打扰。”
二人出宫门,架上马车,直奔平康坊方向。
路过朱雀门,门楼前的大路旁人山人海。百姓们不惧炎热,撑着伞,翘首以待。
“他们干嘛呢?”
“他们啊,等着看今日的新闻呢。”
“新闻?”
“开了有两日了,你没看过吗?”
“没有。”
“通俗点讲就是邸报,朝廷会将政令写在邸报上发往到全国。以前只有官老爷能看,现在会在那块白幕上播报。”
“那有什么好看的?”
“可别小看这一场播报,这是京城才有的第一手信息。利用好的话,是能挣到真金白银的。比如扬州城的重建,就已经圈走了不少商人,都想去分上一杯羹。”
“切,雕虫小技。”
“政务公开则朝堂明朗,朝堂明朗则民心不惑。用我娘的话说,这叫连锁反应,迟早会见识到它的厉害。”
“可是这冷冰冰的政令有什么好看的?”
“傍晚还有一场歌舞曲艺表演,陛下特许,与民同乐,那才是百姓们喜欢看的。”
“呵,花样可真多。”
“格局小了吧,掌握舆论导向,也是国之利器!”
马车经过人群,外面议论纷纷,嗡嗡声连成一片。
“听说没,昨日锦团儿姑娘复出,跳了一段霓裳舞,美轮美奂,这大半个长安城爷们的魂儿都被勾走了。”
“可不是嘛,我昨日没占到好位置,今日早些来,不曾想还有比我早的。”
“还有两个时辰呢,且等着吧。”
……
李余年扬鞭,加快了马车行进的速度。
“这锦团儿是谁?”
“寇…寇准的姐姐。”
“寇准的姐姐?哦,可是那日麟德殿夜宴,与我同坐一桌的女子?”
“是你非要与我们同桌的好吧。”
“那女子生的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只是目光有些不善。”
倩儿突然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还有那个骑白龙的女子,也是用这般眼神瞧我!好你个李余年,可真是处处留情,一肚子的坏心眼儿!”
一只脚从门帘儿里蹬出来!
“嘭!”
李余年应声跌落马车打了个滚,好不容易拉住受惊的马匹,回头时,发现头上的斗笠不见了。
“哟,那不是李余年吗?”
“还真是!他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与那妖女私奔了吗?”
“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玉真公主还不够好吗?”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可不是,女子各有各的风味,人不风流枉少年嘛!”
“哎,我瞧着像是被踢下车的,着紫衣的,不会是那妖女坐在车里吧?”
……
左一个妖女,右一个妖女,听得倩儿火冒三丈,掀开门帘,大声喝道:“都给我闭嘴!”
带着真气的吼声震慑人心,全场鸦雀无声!
李余年拱手环顾四周,牵着马儿快速逃离现场,脸上的笑容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天地良心,风评本就已经很差,眼下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下你满意了?”
“哼!”
倩儿悻悻地坐回车厢,说不尴尬是假的。方才迎着百姓们猎奇的目光,各种流言蜚语仿佛已经传到了耳朵里,脸上火辣辣的,就差直接飞走了。
直到二人的马车走远,背后的议论声彻底地炸了锅!
李余年咬牙说道:“长安城呆不了了,只能出城了,走不走?”
“走就走!”
马车出城门,过灞水,一路向东。
经过泗水桥时,一袭绿裙跃上马车。
瞄了一眼车厢,开门见山地问道:“李余年,你还要不要脸?又私奔?”
“姑奶奶,你又来凑什么热闹啊?”
“切,你可真是债多不压身啊。”
“你还不是一样?整天寻思着勾搭和尚还俗。”
“呸!我那是故人!”
“拉倒吧,偏偏你的故人刚好生得俊俏?”
“滚犊子,小心我劈死你。”
眼见马车过了官家驿馆,阿璃问道:“怎么还往前走?你们这是要去哪啊?”
“别提了,我俩在长安城里被认出来了……”
“哈哈哈!报应!”
阿璃笑得前仰后合,铜铃般的笑声惹人侧目。
良久。
李余年话锋一转,说道:“青沅的事很抱歉,暂时不能帮你,一直没机会跟你开口。”
“和谈嘛,我懂。我自己的仇,自己报。”
听了半晌的倩儿忍不住探出头问道:“你与我三叔有仇?”
阿璃回头瞥了一眼倩儿,说道:“放心,冤有头债有主,我不会找她麻烦。”
“嘿,你这小丫头?下来比划比划?”
“谁怕谁?”
二人大眼对小眼,呼喝起来。
“好了,难得咱们三人都在,讲讲清楚也好。”
李余年一番讲述,将青沅当年干的荒唐事说了一遍。
灭族之仇,不共戴天。
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网,令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马车悠然前行,来到了东郊农场。
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一望无垠的麦田。
金色的海浪随风起伏,一浪接着一浪,沙沙的声响犹如天籁,由远及近,带来一股浓郁的麦香。
突如其来的宁静令人心神摇曳,马车悄然停了下来。
麦穗颗粒饱满,已经到了收割的季节。
“叮,叮。”
铃声悠扬,来自迎面走来的一匹毛驴。
一个庄稼汉打扮的汉子走在前面,头上戴着斗笠,半敞着胸膛,肌肉结实。
手臂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大手粗糙,掌心里捏着一根缰绳。
驴背上,骑着一个小女娃,三岁大小。
斗笠戴在头上显得大得离谱,半扣在后背上,刚好露出了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蛋儿。
五官粉嫩俏皮,眼神专注,正盯着手中的柳条。小手摆弄下,一个枝叶繁茂的“柳帽”已经成型。
“爹!你看!”
女娃将斗笠挂在身后,戴上自己编的“柳帽”,脸上的神情别提有多得意。
“哦?哈哈哈!好看极了!”
李余年一时间看呆了,喃喃地念道:“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