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无一日不磨刀
原本这一路都在宫中宦侍引路之下的徐文举车架,在到达灵武城门的那一刻说什么也不动弹了。
徐文举本人更是直接从车里走了出来,对着被挂在城头上的那上百具尸体就是嚎啕大哭,不论谁来劝也捂着耳朵假装听不到。
礼部根本不知道此事,第一时间没有派出前来迎接的官员。
李辅国那边也只是派出来了两名小宦官负责引路的事情,这两个小宦官位卑权轻,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样的事情。
当下也只能如同以前在宫里一样,立刻小跑回宫里去上禀此事。
而这两名宫里的宦官一走,城门处的唐军守兵便更加手足无措。
徐文举一行人的使者公文都是齐全的,这些唐军守兵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只能去尽量阻拦从城门内外涌过来的,意图吃瓜看戏的百姓。
落在徐文举的目光上也多种多样。
有的是好奇,有的是不解。
甚至还有许多就是单纯如看猴戏一般的玩味。
徐文举坦然受之。
在嚎啕大哭了一阵之后,直到徐文举自己都有些哭不动了,方才收了声音。
但也没有重新回到车架之上。
而是盘膝坐在地上,脸正对着那被悬挂在城头处的那上百具尸体。
面容悲怆。
萧华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一群人在周围围观着,人群中间是一片被空出来的圆形空地,而那圆形空地中间则是盘膝坐着一道人影。
人影周围还有着几名守卫。
从人群当中挤了过去,萧华率领着在路上招过来的几名礼部官员,大步上前走到徐文举近前。
“大唐礼部尚书萧华,敢问贵使为何停在此处不前。”
听到大唐礼部尚书这六个字的时候,徐文举的眼神当中闪过一丝惊诧。
一般来讲,负责迎接使者的官员最高也不过就是个侍郎。
这已经就是非常高的规格待遇了。
按照如今唐燕两国之间的关系,哪怕随便来一个礼部的主事官员,徐文举都不觉得奇怪。
礼部尚书亲自迎接,这规格倒是有些不同寻常。
不过这份惊诧也只是快速闪过,徐文举仍是盘膝坐在地上,微微仰了仰头。
“大燕中书侍郎徐文举,我坐在此地不为其他,只求速死!”
徐文举说的一脸大义凛然,萧华忍不住眉头跳了跳。
“贵使说笑了。”
不论如何,徐文举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否则一旦大燕使者死在灵武,可以想象,太原那边一定会借着此等借口出师伐唐。
而这样一来,李嗣业领兵出征的局势将不可逆转。
这对于如今的大唐来讲是非常不利的。
必须求稳!
萧华的脸上牵扯出一丝笑意,道:“我大唐确实招待不周,之前的地方多有怠慢贵使。”
“但也请贵使相信,之前的这些事都是事出有因,绝非我大唐本意。还请贵使多多谅解。”
“不论如何,在这里总有这么多百姓看着,如果继续下去,对你我两方身后的朝廷而言,都是有损脸面之事。”
“贵使以为如何?”
这老家伙的姿态放得这么低吗?
徐文举又是诧异地抬头打量了一眼萧华。
不管怎么说,眼前这家伙也是礼部尚书。
礼部固然是一个清水衙门,但能够做到一部尚书的位置,怎么着也不应该是个老好人才对。
尤其是在这大唐的朝廷当中,要是心中没有点阴谋算计,安能坐稳尚书之位?
之前这一路上都没有大唐的朝廷官员前来迎接,徐文举还以为是大唐的朝廷不欢迎他们。
如今看来……似乎自己之前的猜想并不正确?
也不尽然。
这些老狐狸们一个比一个能藏心思,说不定大唐的朝廷真的不希望他们来,只是迫于无奈,不得不做出如此低三下四的语气来。
徐文举在心中微微点了点头。
大致摸索出来的两种方向,徐文举决定继续试探。
“我以为不怎么样。”
出乎萧华的预料,徐文举完全不按照套路出牌。
自己都已经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你心中有的气也该出完了,这个时候自己给了你一个台阶,你就应该按着台阶下来才对。
这么义正言辞的拒绝。
你他娘的是真想死在这里吗?
萧华身后的几名礼部官员脸色都变了起来。
这时候就听徐文举继续道:“贵国准了我大燕使者前来,可是这一路之上,却不见贵国半个朝廷官员的身影,此乃是尔等怠慢无礼在先。”
“我等既然前来,已经到了这城墙之下,贵国却又拿着我大燕的将士尸体暴晒于城头之上,令我大燕将士死也不得安稳,岂非挑衅乎?”
“贵国要是想故意折损我大燕的国威,不如现在就将在下一刀砍死在城墙之下,也好过在下进了城之后,莫名其妙稀里糊涂的被人摸了脑袋去。”
萧华身后的几名礼部官员心中更气了。
好像说的真的是他们乐意这么干一样。
我们自己都没有收到半点消息啊!
你说我们怠慢,我们没有消息,可不怠慢能咋的!?
萧华心中又是泛起一阵苦涩。
李辅国这一招实在是太狠了些。
如果自己受不了心中的这股气,和徐文举针锋相对,那无疑是正好遂了李辅国的心愿。
可即便是自己强忍着受了这股气,也同样会折损礼部的面子,到时候将会不可避免地折损自己在朝堂上的威望。
堂堂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朝廷宰辅,结果却对叛贼如此低三下四。卑躬屈膝。
自己以后又如何号令百官?
不论怎么走,李辅国都是绝对的赢家。
如果是就自己本心而言,萧华当然会选择前者。
毕竟自己乃是大唐堂堂礼部尚书,是正朔。
你不过是一个叛贼的中书侍郎,乃是伪逆。
论正伪,你不如我。
论官职,你同样不如我。
那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狺狺狂吠?
但是现实却让他根本没有办法选择第一条路。
在自己的威望和大唐的未来之间,萧华果断选择了后者。
“贵使言之有理。之前确实我大唐怠慢在先。”
“不知贵使以为,如何才能让贵使相信我等是真抱着诚意而来?”
徐文举抬手指了指城头上所悬挂着的那些尸体,不假思索地道:“先将这些尸体统统放下来,我今日先来还有一事,便是要和贵国商议双方之前战事,所遗留下来的那些将士尸体的归属。”
“如果你们真的是抱着诚意来谈,那就不要如此侮辱我大燕将士的身死后事!”
这番话一出,不论是萧华还是他身后的那些官员,均是面色齐齐一变。
将那些叛贼的尸首挂在城头上,可是当今天子的主意。
这种事情即便是要放下来,那哪是他们能做的决定?
这不明摆着就是在刁难人嘛?
不少人回过神来,眼神颇为不善地盯着徐文举。
徐文举浑然不惧,只是一双眼睛同样深深回敬着萧华。
他身后的那些官员说什么想什么都没有用,真正有决定权的是眼前的这位二品大员。
徐文举只要盯着他一个人就行了。
气氛短暂地凝结了一会儿,萧华深深看了一眼徐文举,忽然道:“贵使所请合情合理。”
“来人,将城头上的尸首放下来。”
萧华身后的那些官员们大惊。
“萧相不可啊!”
“此事应当请于宫中,不可如此草率啊……”
有人相劝,有人更是直接对着徐文举恶语相向。
“这些叛贼本就是人人该死,只是将其尸首挂在城头之上,没有对其挫骨扬灰,就已经是对这些叛贼开了大恩。”
“萧相不能再对这些叛贼仁慈啊!”
听着好像是在说着城头上的那些尸体,可说话的人却眼睛一直都盯着徐文举在看。
那意思不言而喻。
徐文举呵呵地笑着,看都没看那人一眼。
萧华却是回头狠狠瞪了刚才说话的那名官员一眼,喝道:“这件事本相后面自会向天子禀报,尔等照着本相说的去做就可以了。”
“怎么?本相指挥不动你们了吗?”
萧华再怎么说也是当朝二品大员,宰辅之位,朝廷上鼎鼎有权的大佬之一。
他身后的这些礼部官员当然是不敢得罪的。
听了这话,这些人再也不敢出口嚣张,连忙一个一个低着脑袋溜走。
没过多久,城头上便多出来了一堆人头在动。
随后便是那些挂着尸首的绳子开始被人往上拉。
萧华将目光重新看向身前的徐文举,道:“贵使如今可满意了?”
说实话,徐文举是有些吃惊的。
之前这一路上都是宫里的人来接应自己,他还以为是大唐的朝廷不想理会他,反而是宫里的人是真的想跟他好好谈一谈的。
可是如今萧华竟然连自己这么过分的请求都能答应,甚至听这些人的说法,萧华还是顶着忤逆圣意的可能来做这件事的。
如此大的代价来向自己服软,这不应该是之前大唐朝廷所作所为所表现出来的态度。
毕竟之前那么冷漠,徐文举都觉得这李唐是不是已经开始准备下一场战事了。
怎么敢情到了现在,李唐似乎又没有打的意思呢?
不过也不好说。
毕竟兵法上有言,哀兵必胜。
这种故意让自己吃瘪来激发己方军队的战斗力的方法,历史上也不是没人用过。
但说实话,这种可能性倒也不是很大。
徐文举将自己心中所想的诸多可能反复都确认了一番,随后缓缓点头道:“萧相的诚意,在下如今是看到了。”
“既然如此,那就烦请萧相了。”
……
徐文举终于领着人入了城。
而就在那城头之上的一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带着李嗣业走上来的李辅国,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距离他们不远处的那些,正在忙碌着将城头上所悬挂的那些尸体搬上来的军卒,带着几分哀愁的声音道:“不过只是叛贼的一个小小中书侍郎,就能够让我大唐的宰辅卑躬屈膝。”
“唉,就这样的事,可让咱如何跟陛下去说呢?”
李辅国哀叹地说着,顺道还摇了摇头,做出了一副无奈的表情。
他身边李嗣业的拳头早已经紧紧攥起,看着眼前的那些忙碌的军卒,眼神中都好似有一团火焰正在熊熊燃烧。
他声音中气地道:“不过就是两场大败,就让这些文臣都失了骨头。”
“如此丧国威的事情,这些文臣竟然也能干得出来,简直是有愧于我大唐历代先祖!”
李辅国很是配合地点了点头。
“说的正是如此啊。”
“咱实在是想不出来,如果再让这些人继续软弱下去,我大唐往日的雄风又该如何振作起来?我大唐要何日才能真正的重振先祖之基业?”
“难,难啊……”
“李相公不必担忧。”
李嗣业毫不避讳地道:“此事想要解决起来也简单得很。”
“只要我等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打赢叛军一场,军心自然振作,将士们也自会奋勇起来!”
“到时候即便是这些文臣再想掣肘,也要问问我等手中的刀剑答应与否!”
“好!”李辅国大声赞叹道:“李将军有此志向,何愁我大唐不兴?”
“李将军也暂且放心,出征的事情,咱一定为李将军落实到位。”
“李将军只需最近要多操练操练手下的将士,将手中的刀剑磨好。”
“咱向李将军保证,将军手中的刀剑,必有出鞘饮血之日!”
李嗣业弃朝廷正朔,投身于李辅国这个宦官门下,为的就是这一句话。
虽然心中不齿,但眼下却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李相公放心,我安西将士无一日不磨刀。”
……
礼部如今正手忙脚乱着。
李辅国突然将这么一件天大的事情砸在礼部头上,这实在是打了所有的礼部官员一个出其不意。
好在之前便有正常使节的章程,加之徐文举所一路上同行的车架不多,使者更是只有他一个,连个副使都没。
所以还是稍微好招待一些的。
但是当徐文举将早就所写好的章程拿上来之后,李唐朝廷的高层小圈子里便炸开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