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裱了,给那孩子寄过去。有奖有罚,能有心力画出这样一枝独秀的紫藤花,那么这幅字就算是我这个当长辈的回礼。”
墨迹厚重,笔力苍劲。
一幅酣畅淋漓的大字写完,只过了几分钟时间,曹轩的额头上竟然出了一层薄汗。
老杨取来坎肩披在曹轩的肩上,默默诵读这一页提字。
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这是《世说新语·言语》里的名句,意思是光芒璀璨的夜光明珠,不一定非要孟津河中才能出产,倾世光盈的明玉,也不是只有昆仑山巅才能出产。
这两句话很好理解。
顾为经这样出身在世界上穷乡僻壤所在的年轻人,不必为了出身而自卑。
英雄不问出处。
至于这其中有没有老先生更深一层,表示顾为经和书香门第的掌上明珠唐宁之间,纵使出生家境条件迥异,却并非不能比唐宁更好,更优秀,乃至成为曹老更加看重的接班人的意思?
天晓得。
剩下的一行字,就更有讲究了。
千岩竞艳,万壑争流,原本是形容绘画名家顾恺之笔下重峦叠嶂的名山大川的,后世也被比作书法、绘画名家的争奇斗艳。
李思训、文徵明都曾专以此为题,创作过绘画作品。
曹轩偏偏在这句话后面加上了“一枝独秀”四个字,对顾为经的夸奖、喜爱和鼓励,已然溢于言表。
“要用印么?”
老杨询问到,赠字书法,有没有用印,就是随便练笔和正式的作品的区别。
那些都市传说中翻启功家们垃圾桶,翻出千万家财的拾荒者,所捡回家的大师字迹,清一色的就是没有用过印的弃稿。
弃稿也值钱,可每尺价格能有正式作品的三成,也就顶天了。
曹轩不同时期的作品,大大小小的各种印章有几十方。
如今常用的包括篆体的【曹轩】,两方田黄石的姊妹印章【青雘生】与【白壁客】。
前者较为正式,后者较为稀罕。
能盖有【青雘生】与【白壁客】这两种印章任何之一的,据统计也不过只是79幅作品而已。
市场价格反而更是理所当然的物以稀为贵。
“盖【曹轩】,嗯……再盖一方【静和斋秘笈】吧。”
“静和斋秘笈?”老杨不解,有点想不起来这是哪方章。
“对,这印章不太常用,我单独收起来了,你去取印泥来,我自己来盖。”
曹轩看出了助理的不解,平静的说道。
静和斋秘笈,后面带有“秘笈”两个字,不是这是在什么武林神功如来神掌上盖的戳,而是代表的它是一方收藏印,藏书印。
历史上此类最有名的藏书印,便是书法家米芾最爱的私印“米芾秘笈”和“宝晋斋秘笈”两方印。
这类印章,后世也偶尔会被在其他场合使用,比如曹轩也有一方“听茶轩”的藏书印。
静和斋是先生书屋的雅称。
这方印章是老师留给曹轩的纪念。
当初那幅【春蚕吐丝,春云浮空,春水融冰,涓涓缕缕,意在传神】的遗字,上面所盖的私章,就是这方【静和斋秘笈】。
曹轩的书画生涯中,用上这方印章的时候极少,也就十余次。
甚至比同时盖齐【青雘生】与【白壁客】的两方章的作品,还要少。
只是所有作品都是赠送给了其亲近的友人,从未在市场上有过流通,所以才声名不显。
“你再给我加上顾为经的微信,我今天中午不午休了,我要和他聊聊。”
曹轩盯着手边的字:“我很想知道,怎样的感悟,才能画出这样的花朵。大概,是苦的吧。”
——
欧亚大陆的另一端。
顾氏书画铺,又是一个祥和的早晨。
“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或者另有高处比天高……”
架在洗衣镜前的手机屏幕上,滚动着老年人爱刷的营销号标题党短视频【郭靖和张无忌打起来到底谁能赢?往下看,原来终极高手另有其人!!!】。
扬声器怒吼着老派武侠片里的主题曲,惊起了两只落在卫生间窗外梳理羽毛的小麻雀。
顾童祥嘴里叼着牙刷,津津有味的盯着ai配音的抖音账号,一边喷泡泡,一边跟随着旋律一起摇摆。
“唔,这说的不对,噗噗,就算张无忌的乾坤大挪移能够借力而打力,可是郭巨侠的降龙十八掌本来就是刚猛至极的路数,噗,绝非什么玄冥二老能比的……”
“外行。”
顾老头盯了一会儿手机,摇摇头,含含糊糊的吐掉嘴里的漱口水,昂昂脖子表示对视频里观点的不屑。
他又哼了一会儿武侠歌曲,用毛巾擦了把脸,并没有立刻从卫生间里出去,而是从浴室架上拿出了一瓶【米诺地尔生发擦剂】小心翼翼的往自己秃的发亮的脑门上擦了起来。
金钱是英雄胆,事业是男儿装。
人到花甲。
峰回路转,春暖花开。
顾老头这段时间的人生,简直像是踩了大狗屎一样,运道旺起来,挡都挡不住。
签了大画廊,还被漂亮的奥地利小富婆收藏家看上,怎一个爽字了得!
顾童祥开始重新注重于打理自己的“艺术家老型男”气质了起来,特地网购了各种生发药剂。
“也不知道秃了这么久,毛囊还能不能被养起来哈!”
老头小心翼翼的围绕着他前额上那仅有的珍贵两撮毛,又擦又点了二十多分钟的护理药剂,这才满意的放下了那些瓶瓶罐罐。
“真精神!靓啊。”
他对自己容光焕发的样子很满意,望着架子上的白毛巾,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好意思把这条毛巾搭在脖子后面出去。
唉。
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学周润发了。
想当年他也是缅甸一枝花,仰光河滩小马哥来着呐。
“早上好?爸,出来了,听歌呢。吃早餐吧?我特地榨了五谷杂粮豆浆,现在都讲究喝这个,补充膳食纤维,养生!”
婶婶的招呼声从厨房里传来,见到老爷子已经洗漱好从卫生间里出来,就立刻端出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豆浆。
“加糖了?”
在晚辈面前,顾童祥立刻严肃了起来,拿出装模作样大家长式的威严来。
“加了。”
“下次不加,吃甜食太多,血糖容易高。”顾童祥摇摇头,想了一下:“为经吃过早饭,出门了?”
“对,周末一大早他就出去了。我管也管不住,交了女朋友,心就有点野了。”
婶婶点头,习惯性的开始打小报告,“爸,您得多管管他,快要升学了不是?再说,我也不是非要说他,只是嘛,毕竟是长辈,要是……”
婶婶说话间,想起自己的女儿顾林,还在餐桌上边吃饭,边玩手机,忽的住嘴。
“切,妈,我刚刚还听我弟出门的时候,你在厨房里嘟囔,说要是他祸害人家女孩子怀孕了,不是让人戳我们老顾家的脊梁骨嘛!”
顾林头也不抬的按着手机,吐槽道:“不就是床上那码子事。我是上过生理卫生课的好不好,去年德威还有的高年纪的学姐休学了呢,老师说是哮喘,我们大家都知道,她是怀孕了了。”
“闭嘴,我不管别的学生是什么样子,要是顾林伱敢搞出类似的事情来,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中年妇女立刻用手掌拍了一下自己的女儿。
婶婶至今有点不太相信。
自己那个看上去内向,普普通通的侄子能勾搭上酒井胜子这样“超高规格”的女朋友。
凭啥啊。
现在女孩都这种审美么?
这真是学艺术的嘛!
之前的那个莫娜,婶婶心中就暗暗腹诽,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小姑娘,估计眼神不太好,竟然喜欢她的侄子。
可谁让他们是青梅竹马呢。
情人眼里出西施,婶婶捏着鼻子也就想明白了,只恨自己没有从小给女儿物色个高富帅金龟婿当玩伴。
但和现在这个酒井啥的一比。
那个印度裔小女娃,又直接成了除了脸蛋,一无事处的乡下的土丫头了。
要是这世道顾为经这种货色,都有这样的好运。
自己的女儿顾林,岂不是非得领回家里一个摩纳哥王储啥的,才能比的过。
婶婶一边惆怅欧洲王子啥时候会登他们家的家门,另一边对顾为经和酒井胜子这一对,打心眼里发酸,也打心眼里的不看好。
哼,年轻人。
现实不是童话故事,这么门不当户不对的一对儿,恋爱的冲动期过后,又能维持几年呢?
听说她老爸是个巨有钱的大画家。
她侄子想当凤凰男无所谓,别枝头没飞上,没伺候好女朋友,把人家得罪狠了,不掉过头来把他们整个一大家子都记恨上了就好了。
当初酒井小姐上门的时候,婶婶就想跑过去插话。
结果那位酒井太太,实在太有威严了。
那皮肤,那气质,那身段,那小眼神,那明明在跟你说话,却好似不容置疑的命令一样的语气。简直是婶婶梦寐以求,却想模仿都模仿不出来精髓的感觉。
直接三言两语就把婶婶打发走了,震慑的她竟然都没有勇气去作妖。
瞧着吧,女人了解女人。
现在能来送礼,将来要是那位酒井小姐伤了心,这种阔太太发起飙来,同样是超可怕超可怕的呢。
整个家里,婶婶觉得只有自己众人皆醉我独醒,脑子够拎得清楚,有危机意识。
“怀孕?”
顾童祥不知道儿媳妇复杂的心理活动。
老头只是一怔。
想想就觉得……好让人期待啊。
听说混血的小孩最漂亮了嗷,以酒井小姑娘的姿容,要是将来能和顾为经修成正果的话,给他生下来的重孙儿一定超可爱,超好玩的。
“爸?”
顾童祥美美的意淫出神了片刻,傻乐声不断。
直到婶婶一脸狐疑的出声提醒,这才回过神来。他自觉刚刚的想法有点为老不休的意思,尴尬的咳嗽了两声。
“咳咳。”顾童祥板起一张脸,说道:“该说的话,我都已经和为经谈过了。他马上就成年,是个大人了。该有的尺度,我相信他能把握的住。剩下的既然你管不了,就别管了,年轻人的生活也要丰富多彩一点。”
婶婶一口气没喘上来。
她不敢相信,这样的话,竟然是一向古板威严的公公说出来的。
管不了,那就别管了。
就这!
这老伙以前可不是这个口气的。
“对了,还有,为经现在比较忙,就不要让他每天跑出去买早餐了。咱们家里像今天这样自己做也挺好。”
顾童祥想了想,特意又补充了一句。
“什么叫也挺好。活就那么多,他不去买,不就得我来干……”
婶婶偶尔做个豆浆还好,要是让她天天早晨起来做早饭,她还是很嫌麻烦的。
“就这样吧。”
在顾童祥不容商量的语气下,婶婶不管怎样不开心,还是嘟囔的甩着手走掉了。
舒坦!
老爷子望着走回厨房的儿媳妇,喝了一口黑乎乎的豆浆,满意的点点头。
他知道自己这儿媳妇市侩。
市侩也有市侩的好处,是属弹簧的。
你越有能力,她就越会来巴结你。当年大儿子刚把她领进门那几年,自己倒腾老油画,手里还攒了不小的一笔钱的那会儿,这女人就挺乖巧的。
这些年人吃马嚼,送两个孩子去上本地最好的国际学校,再加上筹算他们去国外留学的学费,艺术市场上也再也没有大漏能捡,手头逐渐拮据,儿媳才逐渐抖了起来。
忽然之间,自己和为经又签了马仕画廊,似乎过几年,又要能赚大钱了。
婶婶嘴上横挑脖子竖挑眼的语气还没改正过来,心气其实又恭敬了下去。
以前他刷牙放音乐,儿媳都嫌吵,更别说去为公公准备啥豆浆了。
“呵呵,再过两三年为经彻底出息了,将来一口一个好侄子的也是她。男人啊,就是得有本事。”
顾童祥哲学家似的咂巴一下嘴。
“玩什么呢?这么投入。”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孙女。
顾林随手锁掉屏幕,将手机丢进兜里,躲开了自己的爷爷,“我玩的东西,你看也看不懂。爷爷,还是去关心您的为经吧。”
“你玩吧,缺生活费管爷爷要。”
顾老头也不生气,大气的一挥手,取了个保温杯,倒了一壶豆浆,又把那块从孙子那里抢走的沉香揣怀里,就溜达去了外头。
顾童祥记起一事。
又到了每年仰光书画协会理事换届和往国家协会推荐会员的时节了,前阵子吴老头和他说。
顾为经的审查资料那里。
好像出了点问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