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赓坐在龙椅上,看看御案上的奏折,闭上眼,略见疲惫。
他乃高阶紫灵士,体内真气充盈,并没有那么容易累。但皇帝做久了,就会厌烦倦怠。
几十年吃同一个菜,谁不恶心想吐?
御案上的奏折,已经和膳桌上一成不变的美食一样,旁人看着馋涎欲滴,他看着却毫无食欲。
一个让他头痛,一个让他反胃。
可饭又不能不吃,就像龙椅虽然坐腻了,却不能让出去。
龙椅想不想坐,是他的事。
即便他不想坐,也容不得别人觊觎。
他知道儿子们都在虎视眈眈盯着皇位,可他觉得自己还没老,还有精力。
而一旦立了太子,就有许多人等着他死,甚至盼他早点咽气。
另外,太子虽为国本,却也最易成为众矢之的。
不立太子,儿子们便都觉得自己有机会,大家处在同一条线上,可以充实自己,自由竞争。
而一旦太子之位被确立,就会成为其他儿子眼中共同的靶子。
他不想自己真正看好的皇儿,被其他儿子当作眼中钉,甚至私下里联手,想方设法谋害储君。
他知道,迟迟不立太子,皇嗣、后妃和大臣心里都很着急,因为这关乎到他们的利益,家族兴衰也和未来储君绑在一起。
唯独无人知晓他的良苦用心。
除了百里钊。
钊儿那孩子有比男人更大更强的雄心壮志,独对龙椅无野心。
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让人界强大起来。
如果可以,她恨不得在自己父皇这代,就能和另五界帝君尊主见面,与他们平起平坐,把酒言欢。
她甚至为此发誓,终身不嫁。
且身边永远不会有暗驸马。
这是要绝情绝爱啊。
他为长女的决心感到震撼。
若她是个男子,怕是能成为千古一帝。
可惜,不仅是女子,还是个对皇位毫无兴趣的女子。
流风国不是没有过女皇,可钊儿,却视龙椅如洪水猛兽、烫手山芋。想成大事,又不愿受束缚。
这让他颇感遗憾的同时,又非常放心。
那日跟她诉苦,让她帮着批奏折,批到最后,她也是满脸痛苦,体会到他的不易。
三省并成一省的中书省彻底被废,无丞相之名、却有丞相实权的内阁又被架空,全国屁大点的芝麻小事都被呈到御案上来,他批折子都快批疯了,屁股就像被粘在龙椅上,吃饭散步都得抽空。
身心俱疲,沉闷且枯燥无趣。
搞得他一国帝王,特别想骂娘。
好在女儿体会到了他的辛苦,打算重新放权内阁。
但必须物色一个真正对父皇忠诚、真正一心为国为朝廷的人,坐那内阁首辅的位子。
随她吧,反正太祖又没有公主不得干政的遗训,何况还是不公开的。只要对他皇位没威胁,由她折腾。
这天下都是百里家的,折腾来折腾去,也不过是某官某职换个人,某块土地易个主。无论怎么换,都还属于朝廷,属于皇家,属于百里一族,属于他百里赓。
就是眼前这事儿有点令人头疼。
翎秋儿出现时,他只顾平息她的怒火,消解她的怨恨,免得扩大事端、被禽兽毁掉帝都,哪有空余精力注意她身后的那群狗腿子。
若当时就管控起来,哪有今日之忧虑。
若单纯只为翎秋儿卖命,她被带走后,他们也没什么威胁。
可若与别国暗中有联系,就非同小可了。
简直就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你打个盹,他就刺下来了。
正揉着眉,贴身太监进来低声禀报:长公主殿下求见。
百里赓闭上眼睛:“赶紧。”
心腹太监已经按老规矩屏退所有人,此时便请长公主进御书房。
“父皇,”百里钊行了礼,直接上前为他按揉太阳穴,“久视伤血,久坐伤肉,累了就歇歇。”
百里赓享受着女儿的伺候:“你把内阁首辅定下来,父皇就不必如此辛苦了。”
他轻轻叹口气,“钊儿啊,水至清则无鱼,且世上并无完美之人。”
“父皇,你说的话很有道理,孩儿能明白,但仇首辅已经掌权积威十余年,若不换人,您的信任就会滋长他的野心,”百里钊也叹口气,“孩儿现在跟您说,您肯定不大信,等新首辅上任,您就知道了。”
百里赓微微蹙眉:“莫非又是一个巨贪?”
百里钊没吭声。
百里赓沉默良久,才又重重叹口气:“贪官如此多……钊儿,父皇这个皇帝是不是当得很失败?”
“历朝历代,哪有不贪的官,与父皇无干,”百里钊道,“父皇乃明君,所以虽有贪官,也有直臣。”
“嗯,直臣初心都是好的,就是说话太讨厌。”
百里钊噗哧一笑,附和道:“有的文人就是太耿直,不会含蓄,听着让人上火,恨不得缝上他的嘴。”
这话说到百里赓心里去了。
以前没有明君吗?
有。
但有几个不被诟病的?
毕竟都是血肉之躯,都有七情六欲,有缺点,有脾气。
有些憋着气使劲忍的明君,就是因为憋得太狠,才在直臣死后开棺鞭尸,发泄积压许多年的怒火。
他不愿干那事儿,又怕把自己憋出毛病,所以就把他们贬官了。
此时,女儿的真正心思,他也算猜出来了:“钊儿啊,你想提携谁,直接说吧。”
“什么都瞒不过父皇,”百里钊笑道,“听闻正七品大理寺左评事卢毓仁曾上疏直谏,列出当朝弊病。”
其实是当朝弊政,矛头直指当今圣上。
但百里钊不能那么说,故意拐个弯,栽给整个朝廷。
百里赓自然记得那家伙。
因为说话不中听,气得他少吃一顿饭,然后把他打发滚蛋,外放到地方当县令去了。
“你不会想让他当首辅吧?”百里赓微微皱了下眉,“他之前不过是个七品评事,离首辅还差得远。”
“当然不是,”百里钊改为捏肩,“父皇只要把他调回来放六部历练两年,再进内阁当阁臣即可。”
百里赓不太乐意。
“父皇放心,我会让他管好自己的嘴,只能议论朝事,不许攻击个人,否则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百里赓被她逗笑:“父皇没那么小气。”
“那是,”百里钊原本极其讨厌溜须拍马的人,但此刻却干着和他们一样的事,“父皇一向心胸宽广,温和仁慈,不然早就一巴掌拍死那些白拿俸禄不干事的狗东西。”
百里赓常常背着大臣骂他们,但没百里钊这么粗俗。
但别说,粗俗归粗俗,听着却极其痛快。
但痛快归痛快,身为人父,该教育还是得教育:“姑娘家家的,别把狗东西挂嘴上,满身江湖气。”
百里钊轻声道:“是,爹。”
百里赓愣了愣。
这个称呼,真是……陌生而亲切,像寻常人家慈父娇女。
这让他心里有股说不清楚的异样感觉,犹如春风轻轻拂过,又似暖泉瞬间流淌。
不由抬手拍拍她手背,温声道:“首辅人选你定吧,父皇相信你。”
这是把人事任命大权直接交给她了,百里钊忙道:“谢父皇!”
谢归谢,待人选出来,还是要来禀报,和他商量的。
真要越俎代庖,她以后就别想再进御书房了。
“峰谷那边如何?”百里赓问起最紧要的正事,“是否查到什么?”
百里赓摇摇头:“并无可疑之人。”
“朕想着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若有问题,整个朝堂都要肃清了,”百里赓道,“至于宫里……为防万一,你再暗查一遍吧。”
百里钊点点头:“参与过峰谷法阵的阵法师,谷中文教武官的家眷亲属,以及知晓机密的内侍、重臣及其府邸,都要重点排查。”
百里赓犹豫片刻,道:“人手不够的话,暗卫暂且由你调动。”
百里钊退步躬身:“谢父皇!”
暗卫是握在皇帝手中的神秘力量,只听皇帝一人号令。不仅是死士,随时愿意为皇帝付出生命,还都怀有特殊能力。
除了那个轻功卓绝的飞毛腿为她和父皇当过传话信使,她只和精通傀儡术的暗十七有过短暂接触。
所以要说哪里的水最深,其实不是官场,不是朝堂,而是父皇。
皇位带来的好处,的确令人心动。
暗卫只忠于皇帝,而不管皇帝是谁。
若说锦衣卫是争位之人手中的刀,那暗卫就是真正坐上龙椅后才能用的利刃。
他们只听令行事,没有皇帝亲口下的命令,无论什么事,他们都不会插手,哪怕百姓造反、监生暴动、某个将军想让江山改姓。
一句话:只认皇帝,不认人。
说直白点儿,就是只对龙椅上的人效忠,不管坐在上面的是谁。
只要不是条狗。
这其实也没错。
毕竟只有真正有本事的人才能坐上那个位置。没本事的要么乖乖出京当藩王,要么死无葬身之地。
强者为皇。
按照这个逻辑,暗卫其实就是只屈服于强者,只为强者卖命。
啧,终于用到不宣口中“逻辑”这个词。
想到那个女子,百里钊的面部表情渐趋温和。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但她明明已经很强了,还在拼命努力。
哪怕是她不擅长的东西,只要交给她,她也会尽全力把它做好。
她会搜集资料,她会绞尽脑汁,她会燃灯伏案,熬夜握笔。
是个令人既心疼,又钦佩的女子。
离开御书房的百里钊一身缁衣,脸上蒙着黑纱,在宫里幽灵般穿梭游荡,时不时停下,隐藏身形,偷听宫人讲话。
哪里都不缺嚼舌根的,哪怕有来自皇帝的三令五申。
管得住人前,管不住人后。
没办法,人长那张嘴,就是用来吃饭和说话的。
不说话,长嘴干嘛?
不说话,喜欢听墙根儿的怎么办?
不说话,如何用事实证明祸从口出?
不说话,她现在怎么找线索辨别奸细?
流风国最尊贵的长公主,像个提前踩点儿的窃贼般到处窥视。
而此时,四大巨峰峰外,正立着两道被隐身术遮蔽的男子身影,交谈间隐隐有可惜之意。
“小虎犊好不容易挖通,如今又跑来填上,等他下次赴约和昭昭见面,又得重新刨。”
“刨就刨吧,总比被百里钊发现强。此事一出,百里家定要彻查所有人,难保不被无意看到地洞。”
“行吧,填都填了,还说啥,就是小虎犊到时肯定要叫唤。”
“没事,多带点儿零食就能堵上小吃货的嘴。”
墨擎御低笑:“倒也是。”
顿了顿,又道:“什么时候把你干儿子抱出来给我瞧瞧。”
“太小了,还在吃奶,不太方便,”青羽道,“等大些再给你看。”
“行,听哥哥的,”墨擎御抓着他手腕离开被填实的洞口,“你说你,本来是个舅舅,如今又多个干爹的名头……啧,怎么觉着……哥哥,把干字去掉吧,顺耳些。”
“那哪行,成何体统。”
“你一只鸟,她一只兽,有什么体统不体统?”墨擎御啧啧摇头,“你也想得太多了。”
青羽正欲反驳,突然想到什么,竟又改变主意同意了:“叫爹爹似乎也行。”
“这就对了!”墨擎御使劲拍下巴掌,然后搓搓手,“那……青羽哥哥,让我也做小宝儿干爹吧。”
“……”青羽猛然扭头瞅着他,“原来这才是你目的?”
墨擎御嘿嘿乐:“他都三个爹爹了,也不在乎多我一个不是?”
青羽:“……”
“多一个爹爹,就多个人疼他,绝对只赢不亏,”墨擎御嬉皮笑脸的劝,“我既然不打算娶妻,以后小宝儿便也是我儿子,我有的,能教的,能给的,肯定都教他都给他,哪怕是魔界大将军的位置,都能由他继承。多划算的事儿,是不是?”
“嗯,是挺划算,”青羽点点头,“待我跟雪麒说一声,她要同意,你就准备一份见面礼。”
“没问题!”墨擎御爽快道,“我肯定要多备点好东西送我儿子!”
青羽忍不住叹道:“那他可就有四个爹爹了。”
“哎哟你这一提醒,我才想起得让咱儿子区别着叫,别一喊爹爹,四个大男人同时答应……”墨擎御说着,自己被那场景逗乐,“不行不行,必须得带上名字,叫青羽爹爹,易锦爹爹,梦天爹爹,还有我,擎御爹爹……啧,这也太多了。”
青羽憋不住笑:“不是你自己非要认的。”
“那要不,咱换一个?”墨擎御摸了摸下巴,思考,“把小玉儿给我?”
“我无所谓,只不过,小玉儿已经有名字了,叫易祾玉,”青羽挑起半边眉,“你确定能抢得过易锦?”
“……”墨擎御叹口气,“那还是算了。”
青羽忽然道:“若你不急,倒可等她下一胎。”
墨擎御惊道:“还生?”
青羽瞪他。
“哎哎不是,说错话了,”墨擎御连忙改口,“那么雪白可爱的孩子,肯定要多生几个,不然太浪费了。”
“……”青羽捶他一拳,“什么叫浪费?会不会说话?”
“不是,我其实是说,咱雪麒妹妹生的崽崽儿都雪白可爱,没有一点杂色,若不多生点儿,就太可惜了。”
青羽:“……”
还不如不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