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而渴望的两声呼喊,让周不宣的面色犹豫了下。
“别去,”百里钊用话语摁住她,“要想把他培养成杀伐果断、冷酷狠绝的男人,就不能给他温情。”
周不宣垂眸。
“他的身体里也流有你我二人的血”这句话,她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本就是她们的重大计划,如百里钊所说,她不能有一丝心软。
两人对坐在简陋的不规则天然“石桌”旁,倒上菊花酒。
周不宣举杯道:“轷将军被还清白,涉案者抄家问斩,两道大小官员欺民豪绅也尽皆落网。殿下不仅帮朝廷充实了国库,私囊也收获颇丰、藏镪巨万,可喜可贺。”
百里钊哈哈一笑:“确实可贺。”
两人饮尽杯中酒,百里钊才轻叹:“想做的事情太多,要做的事情太大,没钱不行啊。若什么都指望父皇,就很难快速打开局面。只有把钱握在自己手里,才能不被任何人束缚拿捏,真正放开手脚。”
周不宣颔首:“深有同感。”
她拈起一块糕点,从拐角咬下一小口,细细品尝:“味道不错。”
百里钊露出笑容:“三样糕点,就你手中的桂花糕是我亲手做的。”
“……”周不宣微讶,多看了两眼,“卖相也很好,算上品。”
百里钊更加高兴:“那你可要多吃点,不然可就浪费我心血了。”
周不宣双眼含笑,又咬一口,嚼完吞下才道:“九月初九乃酆都大帝圣诞,郕王既然负责寻找冥界界门,想必会做点什么,讨好讨好。”
“那是他的事,”百里钊倒出两盏茶,递给周不宣一杯,“界门难寻,不过是找个理由将他们撵出帝都,替流风镇守四面八方。”
周不宣接茶淡笑:“你就不怕他们聚草屯粮,藏军百万?”
“他们各自的食邑一共才多少人口?别说百万雄兵,投鞭断流,能练出十万铁骑,我都算他们厉害,也算他们有胆,”百里钊轻嗤,“何况父皇那顿家宴践行酒,还不是那么好喝的。”
周不宣拿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百里钊低笑:“你怕什么,我又没给你下毒下蛊。”
“我知道,”周不宣目不斜视,从容啜饮,“你若真想对我下蛊,我防也防不住,机会太多了。”
百里钊哈哈大笑:“明白人。”
两人继续喝酒,吃糕点,偶用茶水漱口。
周不宣道:“各种诏令必须经中书门下,中书左丞至今虚位以待,皇上他……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百里钊不在意般道:“可能吧。”
周不宣目光一寒,愀然作色:“派驻到地方的朝廷使臣左右布政使,几乎已经架空中书省,若连壳子都不在,以后~~”
“你以为朝廷另设布政使司是为了什么?”百里钊手中酒杯轻晃,“就是为了让凤阁鸾台形同虚设,集中皇权啊。”
“……”周不宣声音微颤,“你们不能这么做。”
“没有什么不能做的,”百里钊淡淡道,“如你所说,朝廷衙门重床叠屋,必须砍掉一部分。”
“这完全是两码事,它们的性质完全不一样,”周不宣无心再吃糕点,“你可以留着礼部和都察院,砍掉礼院和御史台,但中书门下若被撤去,以后,流风所有皇帝都会忍不住滥用皇权。”
“没有那样的以后,”百里钊笃定道,“我死之前,必让它恢复原状。”
“你……”周不宣很快想到什么,不由面带惊疑之色望着她,“中书省丞相综理全国政务,职权极重,你如此支持皇上削弱相权,促成皇帝集权,难道是因为……”
“不错,就是你想的那样,”百里钊上身微倾,探左臂握住周不宣沾有糕点渣的右手,“不宣,我们做的事,不需要众意佥同,也不能跟任何人商量,否则不仅麻烦,还会拖慢进度。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一旦所谋不同、意见相左,哪怕只是囿于成规、率由旧章,我们都会因阻力而额外花掉很多时间。不宣,我们需要绝对的皇权,因为我们的生命有限,耗不起。”
周不宣沉默了。
“不宣,你说的话,我大部分都听了。你说为轷将军翻案,我就为轷将军翻案,你坚决反对父皇设立东厂,说宦权会带来亡国灾难,我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让父皇打消念头……”百里钊恳切道,“但加强集权这件事,不宣,听我的好吗?”
周不宣垂眸抿唇,良久,才轻轻点头。
“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的,”百里钊笑得温柔,“不宣最好了。”
周不宣心脏微颤。
今天的百里钊,说了许多平日不会说的话,露出了许多平日完全没有的丰富表情。
今天也是她们说话最多的一天。
大概是酒的问题吧。
酒能把胆小懦弱的人变成英雄莽汉,也能把沉默寡言的人变成话唠。
周不宣抽回手,却愿意继续和她谈天说地。
两人聊朝政,聊大臣,聊平民,也聊人间百态。
甚至,周不宣还细数起象牙筷定律、兔死狗烹定律、包围定律、敌戒定律、朋党定律、五世而斩定律、权大欺主定律、皮毛定律等各种历史定律。
百里钊觉得都挺有道理,便不时附和,点评,举出更多实例。
运筹帷幄、借重案要案搅起流风国阵阵腥风血雨的黑衣和白衣,聊得很是欢畅,直到黄金蟒游上来还不小心打翻百里钊的茶盏。
百里钊照它头上一巴掌:“一口气爬这么高,你不能歇会儿再过来?”
黄金蟒被打得脖子一缩,委屈巴巴。
“行了行了,别跟孩子一般见识,”周不宣把自己的茶盏递给它,“来,装逼大王,喝我的吧。”
~~
妘家堡。
昱晴川看似呆愣,却一点也不傻,无论妘中阙怎么套,怎么问,他都只有一句:“不能说。”
哪怕妘中阙让他只回答是或不是,甚至最简单的摇头点头,也没用。
他不知,如今的昱晴川,再不是初和金暮黎相遇时,因为热心又喜热闹而主动往陌生人身边靠、问什么都尽量往外掏的懵懂少年了。
金暮黎正大光明的冒充长公主,隐藏身份为金暮黎保驾护航的锦衣卫,金暮黎寻找人魂珠、兽魂珠以及需要保密的身份……
因这半丝不能透露的种种种种,金暮黎、夜梦天、兰尽落等人合力教会了他如何闭嘴。
把丰富表情藏起来,不要给予任何反应的闭着嘴,是保守秘密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法。
用他自己默默总结出来的话说,就是装木头人。
超简洁的四个字。
四字真经。
只有书名、没有内容的四字真经。
这直接导致精疲力尽的妘堡主觉得自己可能看走眼了,这小子不是傻,也不是愣,而是大智若愚。
想了想,还是不死心的妘堡主,冲大儿子使了个眼色。
妘千陌会意。
妘中阙笑眯眯地拍了拍昱晴川肩膀:“那你们在这里忙,我去找找媒人。”
昱晴川“哦”了一声。
妘中阙离开后,他却悄悄松口气。
妘千陌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于是一边做事一边闲聊,完全没有套话的痕迹,一切都很自然。
“这库房都快没下脚的地方了,晴川你小心些,不要被撞到。”
“这都是谁的字画?啧,管他谁的,随便选几幅放进去得了,反正能被收进库房的,都不会太差~~哎哟我差点咬着自己舌头了,这字写得像鬼画符,名气怎么混来的?莫不是我三弟的大作?……晴川你笑什么?……金庄主的字也不好看吗?……嗯,晴川说得对,只要人好就行,咱们图人又不图字,对吧……”
“眼睛都花了,突然感觉大婚既累人又费钱,偏偏金银绸缎瓷器木器都少不了,不然岳父岳母该不高兴了。哎,还是夜梦天轻松自在,不用大婚,也不用讨好丈母娘……”
“哈哈,晴川你看这个,像不像宇然买回来的小铴锣?……哦?不是他买的?暮黎买的?哦哦……”
“感觉这两个颜色有点俗气,晴川你觉得呢?嗯,这几种颜色好像不错,手感也好,软得很,很适合将来给宝宝做衣服……说到这个,我忽然想起金姑娘和夜梦天千里迢迢来我妘家堡做客,我居然忘了给他们的宝宝做衣服,啊呀这该死的记性……真是我的错,疏忽了……”
妘千陌不愧是妘家堡未来的继承人,聊天聊得不着痕迹,观察反应也未显出一丝刻意。
与他爹相比,定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昱晴川渐渐放下了防备心,不知不觉被牵着走,无意中透露出些许信息。
这些信息只要经过深度破解分析,就会呈现出一个更具体的、与以前大不一样的金暮黎。
一个有血有肉、嬉笑怒骂各种情绪都异常饱满的人形神兽。
可惜,昱晴川每要说到最关键处,就会及时止住,闭上嘴。
任他如何引导,都打死不言。
被毒药或蛊虫控制了似的。
宇然那边更问不出什么,他都不知道金暮黎是神兽、是冥界之主的坐骑,只单纯把她视为“老乡”。
待忙完聘礼之事又一起吃饭。
所有人都坐在同一张饭桌上,聊起天来更加热闹,尤其还有两个存心故意抛话引题的。
但妘家父子还是没有太大收获。
他们最后确定,昱晴川不是傻,不是愣,更不是大智若愚,而是条件反射。
但凡说到涉及金暮黎秘密的地方,就好像碰触到某根设置机关的弦。那弦是无形的,带示警作用的,且是根植在他大脑神经中的。
忙活半天,父子俩决定暂时放弃。
因为有时候有些事情你若真放弃了,说不定哪天会有意外收获。
妘家堡悬灯结彩,准备大婚。
永远无法去儿媳妇娘家做客的夜循谦和郦新桐,则一天比一天想念孙女孙子。
好在夜梦天被金暮黎带回冥界冷静下来后,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小题大做,担心得好像毫无道理。
毕竟妻子是神兽,还是体型庞大的神兽,吼一声都能要人命,喷出的水也几乎能淹掉一座城。
于是,在征得神兽妻的同意下,两人每个月都带孩子去人界待一天,以解公婆思孙之苦。
而就在三胞胎六个月大时,夜梦天发现金暮黎又怀孕了。
他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天,默默接受了现实。
易锦打了兴奋剂似的疯跑乱蹿,抱着金暮黎转圈圈:“姐姐!姐姐!”
夜梦天的生活重心全在三个宝贝身上,易锦的生活重心则由日夜修炼变成照顾孕妇。
金暮黎撒娇带耍赖,缠着冥尊给宝宝取名。
冥尊被缠得没办法,只好答应,用心为三个小宝贝取名为夜清玥,夜冥珠,夜上渊。
玥乃上古神珠。
上在道德经里是最的意思,从“上善”二字中取得。
渊在道德经中则近于深沉冷漠之意。
取名上渊,便是希望他以后能修炼身心,行如天道。
无为便是有为,不要强行干预。六界和六界生灵都各有命运,犹如四季交替,水流火燃。
若把自己的意志看得比天道还高,终将招致惩罚,灰飞烟灭。
人界有句话叫不与小人争利,不与天地斗巧,便是此理。
有时,并非你热情就能帮助一个人,因为很可能反过来害了他。
许多时候,冷漠才是大爱。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没有情意,只有规则。
它让万物按照自然规律生长、消亡,世世代代循环下去,包括人,包括六界生灵。
对天道来说,六界生灵和花草树木河海湖泊没有任何区别。
都是物极必反,盛极而衰。
它看似空无一物,实则包容万千。大规则下的一切脏污不堪,都会被风、被雨、被阳光、被土地、被时间,化为乌有。
它让万物互相提供存在期间需要的一切,水,灵气,养料。
它的无情是不干涉。
不干涉才能让自然永恒,世界永恒,天地永恒。
金暮黎作为一只兽,从来就没有认真读过书,更别说什么好铁要经三回炉,好书要经百回读。
所以对那些经中句句有心法、行行字字有真意的高深大道理,她也从来都是似懂非懂。
然而冥尊对名字的这番详解,却让她听得相当明白。
啧,难怪仙、神、修真者都喜欢听那些能说会道的先生讲经。
能把晦涩难懂、深奥无比的经文,说得这么通俗易懂,必使人恍然大悟,茅塞顿开。
原本就厌恶官场、想隔绝一切纷争求自在的夜梦天听过后,思想更升一层境界。
两人回去的路上,夜梦天问道:“媳妇儿你有什么感想?”
金暮黎“嗐”了一声:“就是不管嘛!”
夜梦天:“……”
“谁爱杀谁杀谁,谁愿跟谁打仗就跟谁打仗,”金暮黎啧啧道,“骂也好,踹也好,咱们袖手旁观就行了,反正他们都是要死的!”
夜梦天:“……”
金暮黎想了想,还解释般补充两句:“和花草树木一样,枯了荣,荣了枯,无尽循环。”
夜梦天忍不住温声道:“冥尊的意思,不是所有事情都不要管,而是……发生在天道允许范围内的纷争或不公,我们可以使用天道允许的方法手段从旁干涉,因为万物之间都有因果。如果谁都静坐一方雷打不动,如何互为因果?打个很浅显的比方,人若常年盘在某块石头上打坐,不去有蔬菜花草的地方排泄,蔬菜花草如何生长?蔬菜花草长得不好,人吃什么,呼吸什么?”
“我草,”金暮黎差点跳了起来,“让你这么一说,我怎么感觉吃菜就是吃自己的屎?”
夜梦天:“……”
迎出来的易锦正好听到,笑得弯下腰捂着肚子,差点岔气儿。
就在这时,有鬼卒站在远处行礼求见:“一只新来报到的绿毛鹰魂灵大闹冥府,吵着要见青羽大人,说与青羽大人是旧识,有重大之事要向青羽大人当面禀报。”
“禀报什么?”金暮黎皱眉,“不管是真认识还是假认识,人死之日,便是前尘已了,不得再过问。”
“小的们也都是这么回的,可那人战力很强,也劝不住,连第一殿赢阎王都被惊动,询问之后,派小的来请示青羽大人。”鬼卒微微探了探脑袋,“不知青羽大人……”
金暮黎侧首:“我哥呢?”
“刚刚出去,好像是有人找,”易锦道,“走时说两日后回来。”
金暮黎啧道:“那可真不巧。”
遂向鬼卒道,“青羽不在,让赢阎王看着办。”
“这……”鬼卒面现难色,“赢阎王说务必请到青羽大人,免得真有什么大事被耽误。”
“那他不在我也没办法啊,”金暮黎开始撵人,“直接说人出去了,两天后才回来,复命去吧。”
然后一边往殿门走,一边咕哝:“一个死鬼能有什么重大之事,再重大也不可能是天塌下来。只要天塌不了,就不是重大之事。马上就九月初九尊上的圣诞之日了,千万别闹出什么幺蛾子……”
鬼卒无奈,只能丧着脸离开。
夜梦天心里一动,追上金暮黎低声道:“要不你去看看?”
金暮黎扭头惊讶看着他,半晌才笑了起来:“是你想去吧?”
“我……”一向大方儒雅的夜梦天竟然有些扭捏,“我一直想看看冥界地府到底什么样。”
金暮黎转而问易锦:“你呢?”
易锦脸色微变:“我……我帮你们带小宝儿,就不去了。”
金暮黎点点头,也不拆穿:“那就辛苦锦儿了。”
冥尊神居茂林修竹,神光普照,到处都是神花灵草,与鬼魂集中之地完全不同。易锦见识过鬼卒军队,晓得区别,不敢冒然试胆。
他在人界时就极其怕鬼,现在虽然强了许多,但去阎罗殿这样的刺激之事,还是等他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才好。
金暮黎抬脚就走。
夜梦天道:“要不要准备一下,带点儿什么?”
“准备什么?带东西防身吗?”金暮黎好笑道,“冥府是咱们地盘儿,跟着我,你横着走都行。”
夜梦天似被笑恼,假意去掐她:“我又不是螃蟹。”
金暮黎捏捏他的脸:“你不是螃蟹,你是我宝贝。”
突如其来的情话打得夜梦天措手不及,瞬间变成红色哑巴虾。
金暮黎哈哈大笑。
片刻后,他们便赶上磨磨蹭蹭、不知回去后如何交差的鬼卒。
鬼卒一听她去看看情况,大喜过望,撒腿就往第一殿跑,先行禀报。
金暮黎带夜梦天直接到了酆都城,还特意驻足,让夜梦天看清城门和黑匾上的三个金漆大字。
之后,通过黑玉雕成的二道门,来到并排排列、一眼望不到头的十座城门。
“这便是一殿至十殿阎罗殿,”金暮黎牵着夜梦天的手,“我们去一殿看看,出来再带你参观黄泉路、望乡台、金鸡山等冥界景点。”
夜梦天:“……”
能把那些阴森森的鬼地方称作景点的,也就他家神兽爱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