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清凉,风送荷香,小船不急不缓,幽幽靠岸,然而奉命送四人离开的慈悲教弟子却未回转,而是将船系在岸边,紧随其后。
易融欢听到声音,猛然扭头,受惊般叫道:“你跟来做什么?”
手提灯笼的中年男子憨笑道:“教主说几位执意要走,他也不好强留,但此时已经入夜,各位贵客又人生地不熟,教主不放心,令我带几位贵客去最近的客栈歇息,安顿好方可回去复命。”
易融欢正要拒绝,金暮黎却道:“那就有劳了。”
男子忙道:“应该的应该的,姑娘客气!”
于是紧走几步,前方带路。
易融欢凑到金暮黎身边低声道:“干嘛让他跟着?他可是夜梦天的人。”
金暮黎瞥他一眼:“你知道最近的客栈在哪里?”
“这……”易融欢眨眨眼,“还真不知道。”
金暮黎淡淡道:“那就闭嘴。”
夜梦天让这人跟着自己,未必就是不怀好意,毕竟他若有什么想法,就不会放人出去,直接在慈悲岛动手更方便更快捷。
何况她压根儿就没觉得夜梦天怀有歹心,这人就是帮忙带路前往客栈的。至于秘密任务,撑死不过是顺便知晓四人宿于何处、有没有其他异常动静。
慈悲教教主的隔音殿厅里,夜梦天手捻两根从美人靠上寻到的雪白发丝,嘴角噙笑:“慢性毒药?多情空余恨?”
想起她面对危险时的胡编乱造、信口胡诌,竟觉十分可爱。
可再想想她受伤后面不改色、好像剑洞不是扎在她身上的淡然模样,又觉万分心疼。
这得经历过多少次伤痛,才练就今日这般金刚铁骨,半声不吭?
之前令人招揽她,便是因为知道她在任夜月阁副阁主的三年里,几乎每天都在刀口上过日子,几乎每一次都是生死大战。
这种人,面对厮杀时的那股血性和狠劲,是长期养尊处优、偶尔与人切磋也是点到为止的正派弟子甚至长老级别人物所不能比拟的。
可当画师根据白虎法王的描述,画出她的简易画像时,他竟有些心动了。
这种不靠谱的事让他觉得可笑又彷徨,不安又茫然,情绪纷杂。
眼露荒唐之嘲色,心里却隐隐期待。自欺欺人的矛盾心思中,日渐焦躁。
她身着新嫁娘般的红色衣衫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对着那张丑陋假脸,尚能自我心理暗示,继续忍耐。
可当她与少年易锦亲密喂食时,这份找借口坚持下来的忍耐便到头了。
虽然面无表情,但为易锦擦拭唇边油渍,这本身就是一种宠溺行为。
辅不辅以含情眼神,并无不同。
谁能知道他那淡然微笑之下的心,都快炸开碎裂?
她与易锦调侃说话可以,他找话题时,却被提醒告知要食不言、寝不语,岂能不气不郁?
所以当她揭开面具、露出比画像真实百倍的容颜时,他整个人便如酝酿压抑许久的火山,瞬间爆发了。
身体完全不受大脑控制地爆发了。
金暮黎不是那种娇弱柔软的女子,更谈不上甜美动人,相反,她的眼梢眉宇间,倒是有股平常女子甚至门派女弟子都没有的凌厉英气,不怒自威。
怒的话……
真正怒的模样他还没见过。
但想必是更见杀伐凌厉。
他去过不少地方,看过不少美女,却无一人能牵动其心。
他曾猜测自己可能确实有毛病。
然而此时方知,只是没遇到而已。
也知原来自己是喜欢这种类型的。
冰冷,凶狠,不温柔……等特征,原本是极其不讨喜的。很少有男人喜爱这样的女子。独一份的话,定无人抢夺。
可没想到还是有人和他争,且先他一步相识,并入了她的眼。
更可恶的是,除了易锦,还有个夜月阁阁主弋菱歌在旁虎视眈眈……
“禀教主,人已带到。”来自殿门外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夜梦天立即收起两根雪发,淡声道:“进来吧。”
四名女子被带进殿中,她们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掌握在眼前这个人手中,规规矩矩行礼后,有问必答。
夜梦天一句句仔细问着,待她们毫无遗漏、述完退下,才又从袖中取出那两根雪发,喃喃自语:“一鞭抽飞整座木屋?黑发变白发?屠戮匪徒血洗山寨?”
能一鞭抽掀囚禁女子孩童的简易木屋,只能说明其血鞭的威力更加暴涨。
而当晚,又恰是月圆之夜。
他不由想起那个无人可证实、但其本人也未加以否认的传闻。
可她明明是天生白发,怎会在掀翻木屋时,一头黑发?然后她们抖抖缩缩再次望去时,又成了白发?
莫非真如她们所说,大概是太过害怕,或者月光造成错觉,眼睛看花了?
他隐隐觉得,事情不简单。
兴许藏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可若真有秘密,弋菱歌知不知道?
问暮黎,她肯定是不会说的。
要不,夜探夜月阁,看弋菱歌是否知晓?
想到这,他皱了皱眉~~既希望弋菱歌知晓,又希望他也不知晓。
弋菱歌知道金暮黎的秘密,而他却不知道,他心里自然不舒服;只有弋菱歌和他一样不知道,才稍微平衡些。
可弋菱歌若不知道,他就等于白跑。
真是太矛盾太难搞了。
刚尝到爱情滋味的甜,转眼就尝爱情里的涩。
甜只一点点,还是一厢情愿。
涩却这么多,塞满整个胸腔。
“不,不是一厢情愿,”他捏紧那两根白发,直直注视,目光有神,“她后来回应我的吻了,她对我也是有感觉的!”
心中漾起少年般的激动,“暮黎,暮黎……我不会放弃,我会去找你的!”
被自己点醒的男人犹如二十年枯木终逢春,心甘情愿坠入旁人欲逃却逃不脱的情网,稍作安排后,连夜离岛。
五里客栈,金暮黎四人四间房,却未花半个铜板~~为她引路的慈悲教弟子将一切食宿费用全部付清打点好,才憨笑着打招呼离开。
憨中透着精。
精得不着痕迹,丝毫不令人讨厌。
易融欢轻哼一声:“若我刚才不赶他,恐怕还要继续充当夜梦天的眼睛!”
金暮黎淡淡道:“既不杀你,也不害你,即便真是眼睛,又少你一块肉?”
“少是不少,可谁愿意被人防贼似的盯着?”易融欢嘟哝道,“再说他要四个房间是什么意思?不想让易锦跟你一个屋么?太奸诈了!”
“不是人家奸诈,是你太龌龊,”金暮黎瞪他一眼,“还不回你自己房间?杵在这儿做什么?等宵夜吗?”
“回、回,马上~~诶?”易融欢发现稀奇罕景般睁大眼,“金姑……啊不,金副阁……啊不不不,不对,应该是金庄主,对,金庄主,你终于肯和我说这么多废话~~啊呸,什么废话,又说错了,是你终于肯和我说这么多有趣的闲聊话了!”
盛晚泽没开口,但比易融欢更有这种感觉。在他的印象里,金副阁主一向都是惜字如金且冷冰冰,短暂的十几次接触,都是既未听她说过与任务无关的半字之语,也未见她笑过。
当然,现在也没见她笑过。
但相较之下,面容却比以前温和许多,尤其是面对少年公子易锦时。
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易家六公子所受到的独宠。
好在喜欢副阁主的人不多,否则易小公子如今还能不能安全活着,尚是未知数。
毕竟男人嫉妒起来,其狠毒程度,并不亚于女子。
说不定在心智手段上,更胜一筹。
金暮黎将易融欢的肩膀扳过去,然后抬脚往他屁股上狠狠一踹:“滚。”
易融欢噔噔噔连连往前栽,最后一头撞到他的房间门上,发出“咚”的声音,特别响,听着都疼。
果然,待他捂着鼻子、撞得眼泪直飙地回头看来时,额上果然多了个红色鼓包。
易锦原本很不忍,听到撞击声时心下还微微一颤,可待看见易融欢连真带装的委屈惨样,又有点想笑。
但此时笑,太不合时宜,易融欢必要骂他无情,便憋忍着笑意,掏出创伤药走过去道:“哥哥,我给你上药吧?”
鼻子酸痛无比的易融欢瞪他一眼,却因知晓他手中是金暮黎专门送给他的好药,而没骨气地一把夺过去:“我自己有手!”
金暮黎暗暗翻个白眼。
她也知道自己变化越来越大,受身体原主仇恨的影响而散发出的冷冰冰,比前世冷酷更甚百倍的寒冻之心,渐渐莫名其妙融化了。
如同一坨实心冰块,被放在了温水里。
对,温水,而不是滚烫开水,毫无预兆地兜头浇淋上去,令人尖叫,瑟缩,躲避,用力逃开。
似与体温相同的水流,缓缓淌在血液里,无声无息地浸润着,影响着,难被察觉。
金暮黎本是用这种比喻暗思变化与现状,却不知,那米粒大小的水色晶珠,真的是以差不多相同的方式在她体内悄悄移动,缓慢流转,偷偷影响着她。
这一夜,她侧躺不动,眼睛也闭着,却未真睡,因为易锦在隔壁房间。
如今幕后真凶虽已露头,并被斩去手脚,丢入酒瓮,可杀人夺丹的势头,一时却无法止住。
若想此风不长,反渐趋弱,还需一段时间。
或被诛杀,或被各门各派揪回自家败类加锁严惩,方可真正停歇。
正想着,忽听隔壁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