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失传的古老语言,完全无法辨识的语法结构,被风间琉璃就这么轻轻地吟唱了出来。
通常来说,龙文被吟唱的时候大都仿佛巨钟被敲响,吟诵者的声音在整个领域中反复回荡。但当风间琉璃开启他的言灵时却像唱起一首催眠的短歌,透明的领域边界迅速地扩张,源稚生和他身前路明非的根本来不及闪避就被包裹在其中。
难以相信这居然是言灵的力量,因为在源稚生听来,风间琉璃不过是在对他唱一首空灵的歌,歌声中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杀机。
他竟然听得入神了,他从那首歌中听出了绵绵的秋雨和神社的钟声,空气中的血腥味迅速地退去,世界在一对流转着金色曼陀罗纹样瞳孔的注视下开始扭曲,路明非和风间琉璃的身影也随之消失。
源稚生猛地睁开眼睛,在黑暗中他看到了老旧吊灯所发出的微光,光亮之下的是两个容貌相似男孩,一个坐在桌边看书,另一个则坐在睡榻上,双手抱着膝盖,无声地打着哈欠。
忽然,不知何处传来“啪”的一声轻响,那盏吊灯的电源被随之切断,这间连窗户都没有的小屋因此陷入了黑暗。
“电闸被拉掉了?”睡榻上的男孩用很轻的声音问,像是在说悄悄话。
“嗯。”桌边的男孩应了一声,他把书合上,来到自己的睡榻边——说是睡榻,其实不过是地铺而已:“睡吧。”
“我睡不着,哥哥。”另一个男孩说:“你刚刚在看什么?”
“一本小说,叫《西游记》。”
“我好像也看过。”弟弟挠挠头:“主角是一只猴子对么?”
“嗯,猴子,不过是很厉害的猴子。”哥哥说:“他就像我们一样,无父无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王。他天生就是快意恩仇的战神,在玉帝面前,群仙众神山呼礼拜,而他却傲然挺身在旁,既不朝礼,又不谢恩,之后又掀翻了天界的宫殿,跟诸神恶战,是名副其实的齐天大圣……”
“你怎么了?”哥哥忽然问。
“没有啦,我就是觉得那只猴子……是不是也挺孤独的?”弟弟小声说。
“孤独?”哥哥一愣:“那么厉害的人物,怎么会孤独?”
“就是因为厉害,所以才孤独呀。”弟弟说:“他是天生的英雄,齐天大圣不是么?可英雄注定就只有一个呀,那么神通广大人物,这个世界上都没有可以跟他比肩的人……对于那种强者来说,他肯定是孤独的。”
“你又开始了。”哥哥无奈地摇摇头,把被子一盖便侧过身说:“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喔。”弟弟应了一声,也该盖上被子,面朝哥哥的后背闭上了眼睛。
源稚生站在原地,他默默地听着兄弟二人平缓的呼吸声,直到这间小屋另一头同样身处于阴影中的少年,小心翼翼地从男孩们的身侧经过,来到源稚生身旁。
“这就是你们以前住的地方?”路明非压低声音道,像是害怕吵醒那对睡觉的兄弟。
“嗯。”源稚生点头:“我们从小生活在这里,我喜欢在晚上偷偷开灯读书,所以养父有时候会把我们这个房间的电闸拉掉,为了省一点电费。”
“西游记啊,一根如意金箍棒上天入地,我以前也特喜欢孙悟空来着。”路明非走向桌边,随手拿起那本西游记翻了翻。
他跟源稚生早就过了畏惧黑暗的年纪,而且这种程度的黑暗也无法影响他们在夜色中行动自如。
“是啊,齐天大圣,谁不想做那样顶天立地的英雄呢。”源稚生淡淡地说:“可是稚女不一样,我们羡慕那只猴子天下无敌,他却很同情那只猴子,因为觉得人家孤独。听起来很不可理喻对不对?”
“你们真是完全相反的一对兄弟。”
“他从小就是这样,多愁善感,总是害怕孤单。”源稚生半蹲在年幼的源稚女身边,这个男孩此时呼吸平稳地分明像是睡着了,可那对眼睛却还是睁着的,依然望着黑暗中哥哥的背影:“只是他从来没有告诉我,每个黑夜里他其实都害怕得难以入睡。”
“他是不希望你为了等他而熬夜吧?”路明非说。
“大概吧。”源稚生轻轻地帮源稚女掖了掖被角,虽然那个男孩对他的举动全无反应:“言灵·梦貘,我没想到他的言灵居然会是梦貘。”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言灵。”路明非搬了张椅子坐下:“但貘我还是听说过的,是神话里的生物对吧?它们会夜幕中无声地靠近做噩梦的人,把他们的噩梦吃掉,给他们一夜好眠,然后自己带着噩梦返回丛林深处,从结果看来应该是友善胆怯的野兽吧?”
“貘是没什么攻击性的野兽不假,但噩梦却是最恶劣最恐惧的情绪,因为那种情绪无法被消化,所以貘只是把恐惧储存在身体里。到了它死的那天,它再也无法储存那些噩梦,于是一切的噩梦都在瞬间化为现实,距离貘最近的人被这些噩梦卷入,没有人能从无数叠加的噩梦里逃脱。”源稚生说:“这个言灵被命名为梦貘的原因,就是参考了貘这种生物的特点,这是传说中的言灵,属于精神控制中的一种。相信你也能意识到我们被卷入了一场梦中对吧?可是尽管意识到了这是一场梦,我们却仍然没有苏醒。”
“我们被困在风间琉璃的噩梦里?”路明非问。
“是,也不是。”源稚生说:“这段记忆也同样留存在我的脑海中,所以这不仅仅是稚女的噩梦,这同样也是我的噩梦……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没有走出这座小镇。”
“所以破解的方式就是找到风间琉璃本人?”路明非边挠头便走向源稚生:“怎么总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呢?”
“想起了九龙城寨时的事么?”源稚生把手放在了门把手上:“事已至此,就先走一步看一步吧,他一定也在这里的某处等待着我们。”
门被推开,门后的场景却并非路明非想象中的走廊,而是学校的操场。
暖阳洒在他的身上,耳旁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路明非定睛一看,发觉自己正站在一座篮球架底下,穿着校服的孩子拍动着皮球,正在进行一场半场篮球赛。
正在运球的男孩显然球感还不错,他操控着篮球在球场里轻松地传球、接球、过人,在连续的突破之后他来到了篮下,准备上篮。可就在此时,一个身材消瘦的男孩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精准地挡在了运球少年的面前,出手抄走了他的球,反传给了三分线外的得分手。
“唰”的一声响起,篮球于三分线外投出,空刷入网,同队男孩们的欢呼声响起。
“有两下子嘛,稚女!”那个投中三分球的男孩小跑着来到了方才成功断球源稚女的身边,抬手跟他击掌。
“没有啦,是山下君的投篮很厉害。”源稚女笑着跟他击掌,视线却悄悄看向球场的对面。
那里坐着穿着同样校服的男孩,他的身后则站着穿着风衣的男人。
球赛继续进行,这一次路明非视线不再专注于源稚女,因为他已经注意到了,对面的那个男孩的嘴唇始终在动……左边,右边,回放,投篮,篮下……他的每一次指示都被路明非所捕捉,也同时被球场上的源稚女所执行。
“如你所见,他小时候很瘦弱,在球场上谁都跟不上,所以我总是在对面,不发出声响,只用唇语提醒他下一步该做什么。”场地另一端男孩的身后,穿着风衣的源稚生张了张嘴,他没有发出声音,而是跟儿时的自己用一样的方式,对着路明非用唇语说:“稚女永远相信我的判断,所以他总能出现在正确的位置,也正是因为这样,班里的孩子才愿意跟他一起玩篮球。”
“换人啦换人啦,你们都打了多久了?一边各换一个!”又是一粒进球过后,球场边有等候的孩子叫嚷道:“谁下场?”
“我,我下场吧!”源稚女连忙举手道:“换我哥哥上!”
“稚女你不是才刚上场没多久么?”刚刚投进三分的山下奇怪地问:“这就累了?”
“嗯嗯,我想去喝水。”源稚女说:“所以让我哥哥替我吧。”
“好吧,不过稚生上场的话,感觉就没什么悬念了呀。”山下哈哈一笑,看向走来的源稚生:“喂,稚生今天准备让他们几个球?”
“别总是得意忘形,山下。”源稚生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昨天输了一瓶可乐的事,这就忘记了?”
“哇塞,那不是因为稚生你故意放水么?知道隔壁班的美和子在看我,故意投丢压哨球,害我出糗。”山下用胳膊顶了顶源稚生:“你这家伙,总不会是嫉妒我有女人缘吧?”
“你觉得是就是吧。”源稚生耸耸肩。
“喂喂,别生气嘛,我开玩笑的。谁不知道全校最有男子气概的人是你源稚生啊?暗恋你的女人两只手都数不完……”山下忽然压低声音:“不过话说回来,我发现稚女最近打球厉害了很多,是不是你私下有教他?要我说大家都是好兄弟,这种事情就别私藏啦,改天带我一起也练练怎么样?”
“别说废话,开球了。”源稚生推推他,同时对远处喝水的源稚女不动声色地微微点头。
“山下秀平,是我中学时期的朋友,因为我的关系,他平时对稚女也很照顾,经常喊他一起打球。”穿着风衣的源稚生不知何时来到了路明非的身边,跟他一起看着年少时的自己和朋友扯东扯西:“中学毕业之后听说他去了东京,那个时候我正被政宗先生带着学习管理家族的事情。在以后听到他的消息,已经是我从卡塞尔学院毕业之后回国的事了。”
“山下跟美和子在他十九岁生日的时候正式成为了男女朋友,但是第二年,他们在相约着去北海道旅行的路上发生了车祸。一辆大卡车和他租来的丰田轿车正面相撞,山下没有大碍,因为驾驶员的下意识反应让他在最后时刻打了一把方向。但是副驾驶座位的美和子没有这么幸运,她被挡风玻璃的碎片划开了气管,没能等到救护车到来,就在山下的怀中去世了。”源稚生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一个月后,山下打碎了自己浴室里的镜子,以同样的方式割喉自尽。事后他的父母找到了他的遗书,上面写着‘我梦到美和子说那里很黑,她很害怕,所以我要去陪她了’。那一天,也是我从学院结束进修,回到蛇岐八家的日子。”
“这真是他妈的……”路明非低声骂道:“狗屎一样的命运。”
“是啊,狗屎一样的命运,总是这样。”源稚生轻声说:“我后来去他的墓地祭拜过,也看到了墓碑上的遗照。我几乎一下就认出他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家伙脸上的青春痘还是一样多。”
“美和子葬在哪里?”
“葬在距离他一百公里外的另一处墓园。”源稚生看向球场另一端,正用手支着脑袋看着年少时自己打球的源稚女。
此时源稚女身旁也蹲着一个女孩,正在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稚女你能不能帮我把可乐送给你哥哥?拜托拜托。”女孩小声说:“我一会儿放你抽屉里行不行?”
“还是不要吧。”源稚女也小声说:“我哥哥跟山下君是好朋友,这样不好的。”
“我请你哥哥喝可乐,跟山下有什么关系?”女孩奇怪地问。
“哎呀,不要问这么多嘛。”源稚女摆摆手:“美和子你一直都是这样,要学着察言观色呀……”
“喂!你就是不想帮忙吧!”美和子叉腰:“我又没说不请你喝,你跟你哥哥一人一瓶,这总行了吧?”
“都说了事情不是这样的……”源稚女无奈地说。
又是“唰”的一声响起,路明非抬头,一颗篮球从三分线外再次自上而下穿过篮网。
“稚生,这球不比你差吧!”三分线外,进球者猛拍源稚生的肩。
“好球。”源稚生平静地说。
“喂喂,反应大点行不行?”脸上长着青春痘的男孩立刻压低声音:“美和子在看我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