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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多摩川的夜空中下起了大雨。

狂风暴雨中,源稚生站在面积达到一平方公里的朝巨型井盖上向下俯瞰,他的脚下,恐怖的嘶吼声响彻云霄。

傍晚的时候,搭载着源稚生的直升机从源氏重工的天台起飞,当他以最快速度到达这里时,闹剧已经落幕,他见到了在帐篷中接受治疗龙马弦一郎,从那个男人的口中,源稚生了解了这起叛乱事件的全貌。

没想到最后拯救了龙马家主性命的居然是学院的人,通过监控摄像头的录像,源稚生看到了那辆在风雨中快进快出的保时捷911,也看到了驾驶座上的那个暗红头发的女孩。

他还是小瞧了恺撒小组的神经病们,这帮人在日本走出的每一棋都出乎他们意料,把家族上下搞得鸡飞狗跳——不得不说,这么些年过去了,学校的年轻人们还是一如既往地活力四射,每一场闹剧的最前线总有这些人上蹿下跳的身影。

虽然关东支部的叛乱已经平定,但为了提防王将可能发起的后续攻势,洞开藏骸之井的时间还是被延迟了三个小时。晚上九点三十分,雷鸣般的声音响起,五千吨的水银被尽数倾倒进红井之中;到了十点,最后十五米的距离被超级掘进机完全打通,地面的震颤感随之忽缓,湿热的狂风自隧道中涌出,与此同时响起的是不可思议的巨声,仿佛一条龙在里面吼叫。

赤鬼川中颜色如血一般的水流泛着白沫从隧道里冲了出来,化作巨大的瀑布——神改造了赤鬼川的生态环境,把这个原本用来囚禁它的藏骸之井变成了孕育它的子宫,各种龙族亚种充当它的守卫。赤红发黑的水中泛着点点银蓝色的微光,那是数以万计的鬼齿龙蝰,蟒蛇般的影子也在血红色的瀑布中闪现,它们发出各种声音,但任何一种声音都不像是属于人间的。

被打开的简直不像是一条地下河,而是一间地狱。

“两位,请戴上这个。”源稚生身后的宫本志雄为他和樱递来了防毒面罩。

不得不说,宫本志雄的提示仿佛掐准时间般得恰到好处,源稚生和樱刚戴上面罩,他们的脚下就有更大的吼声爆发出来,不知是愤怒还是惨叫,数以万计、百万计的生灵在混有水银的水中挣扎,但水面距离井口足有八十米,它们跳不上来,只是徒劳地撞击着井壁。对于龙族亚种来说这是一场纯粹的屠杀,如果把它们作为有生命的个体不禁让人悲伤动容,可如果任由它们进入人类的世界,又是一场灾难。

水银与赤色的水流相碰而产生的高浓度水汽几近于降下一场小雨,樱压低了伞沿尽可能保护源稚生不受影响,虽然水银雨对他们三人来说并不致死,但若是在没有防护装备的情况下持续地待在这样的环境中,流个鼻血估计只能算轻症。

似蛇似龙的生物在井底翻腾,水银斑在它们的鳞片和白腹上快速蔓延,它们显然极度痛苦,如果它们有智慧的话,一定宁愿立刻死去。

或许从龙的角度来说,这种痛苦大约不亚于曾被龙族奴役的人类先民,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两种文明的战争,只有一个能够活到最后。

源稚生对这些东西谈不上有什么怜悯的情绪,他只是希望水银的剂量足够,让它们可以尽可能的迅速死去。

几个小时间,这样的动静一直在持续着,黎明到来时井中的躁动达到了高潮,仿佛有千万头狂龙在井底翻滚,几乎撞塌了井壁,大地如同地震那般摇晃。远在东京市内的气象局也检测到了来自多摩川的震动,反复打来电话要求正在红井附近施工的岩流研究所汇报当地情况,但源稚生只是以“轻微地震”作为回复。

一架东京都政府派来的直升机曾经试图飞近红井调查,但一架F-2战斗机陪伴它飞行了一分钟,警告它不得接近临时军事管制区,东京都政府最终放弃了调查——龙马弦一郎还活着,只要这位一等空佐还在坐镇这里,就没有任何人能够窥探其中的秘密。

震动最剧烈的时候,连风魔家的忍者们都脸上变色,宫本志雄询问源稚生是否需要暂离一下,源稚生问他“宫本君也一起离开么”,宫本志雄说“不,我的任务就是坚守这里”,源稚生点点头说“好,那就一起留在这吧”。

就这样,他们三个人都留了下来,静待这场覆灭行动的高潮到来。

人力在这些足以构建生态圈的龙族亚种面前是微不足道的,最终消灭它们的是埋藏在井底的铝热剂燃烧弹。

这是世界上最狂暴的燃烧弹,用铝粉和三氧化二铁作为燃料,燃烧起来的温度能瞬间融化生铁,爆炸的时候则像是火山喷发,千丝万缕的火光从井底一直冲上天空,像是火焰组成的彼岸花。

红井内部瞬间上升到3000摄氏度,这是太阳表面温度的一半,在这种高温下水银不但汽化而且等离子化,对于龙类来说剧毒的水银蒸气带着雷电般的闪光从井底涌了出来,爆炸已经彻底摧毁了井盖。

宫本志雄事前的计算完全正确,水银加铝热剂燃烧弹对于这些龙族亚种来说就是致命的毒气。它们的垂死挣扎又持续了几十分钟,神的胚胎很可能也混在其中。

赢了么?那宿命的线斩断了么?也许。

源稚生摘下了防毒面具,空气中其实还残留着相当刺激的味道,作为这些人之中血统最为纯粹的混血种,水银对他的伤害是最大的,可是源稚生不在乎,他只是觉得心里木木的,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除了一点点疲倦。

雨已经停了,在如火的朝霞下,源稚生默默地点上了一根烟。

在此之前,他从没有想过这一刻自己的心情,不是难过也不是高兴,更说不上什么悲欣交集——他只是把杀死神这件事作为自己的目标,因为他是需要一些目标才能前行的那种人。

说起来他真不是个适合当大家长的人,明明已经杀死了神,是历代大家长中第一个完成这个壮举的人,明明登上了人生的顶峰,可那股愤怒和勇气却黯然消退,他只觉得一切都不那么有意义。

下一个被杀死的会是什么?其实源稚生也不知道。

唯一让他感觉到那么一点开心的就是绘梨衣终于不用上战场了,他答应过橘政宗要照顾那个女孩,至少这条约定他还是完成了。

“不辱使命。”宫本志雄将腰上的菊一文字则宗解了下来,用双手呈递给源稚生。

“这段时间辛苦了,宫本君。”源稚生郑重地接过这柄家族的信物,这代表着某些权力的再次移交。虽然他本人的心情没有太多起伏,但他绝不否认他人在这次行动中的功绩,也不觉得自己在缺少了宫本志雄的龙马弦一郎协助的情况下下,能凭一己之力诛杀那么多恐怖的东西。

充分信任属下大概是源稚生最显着的优点之一,他知道族内有人认为身为文职人员的宫本志雄难当“弑神”这一大任,但就像源稚生在会议中把菊一文字则宗交给这个戴着眼镜的文弱青年时一样,他从来没有质疑过宫本家主是否有能力完成这件事。所以他把红井内部的一切行事全权交给了宫本志雄,并且丝毫不过问任何行政上的决策。

“不负大家长信任,这是我应该做的。”宫本志雄推了推眼镜,有些腼腆地笑笑,被雨水打湿的刘海贴在了他的额头上,方才那番在风雨中的坚毅模样已经消失在了这个年轻人的脸上:“那我就先下去了,得亲口告诉龙马君这个好消息才行……哦对了,我们相约着今晚要一起喝一杯,大家长要一起么?”

“辛苦了这么久,是应该好好休息一下才对。”源稚生拍拍宫本志雄的肩膀:“不过酒局我就不参加,今晚还有别的工作。两位请务必尽兴,一会儿我也会再去探望一下龙马君。”

“了解,那么还请大家长多保重。”

宫本志雄离开了,宽阔的平台上就只剩了源稚生和樱两人。

“还是第一次见宫本家主那种表情。”樱轻声说。

“不单是你,我也是第一次见。”源稚生笑笑,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菊一文字则宗:“是压抑的太久了吧,很多人都觉得自己对权力有着渴望,可当那种东西真的压在自己肩上的时候,大概他们就会意识到权力并不一定都是美好的。”

“我觉得宫本家主不像是那种追逐权力的人。”樱说。

“是啊,他不是,我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是,可有些事情我们都没得选。”源稚生说:“其实我已经快忘记和宫本君初次见面时的情景的,那个时候他穿着一身岩流研究所的制服,很年轻,看上去完全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研究员。”

“老爹跟我说宫本君刚从学院进修回来不久,我那时恰好还有几个月就要前往美国了,所以他就让我跟宫本君讨教一下在学院的注意事项。”源稚生平静地说:“就这样,我们在家族的茶室里坐了下来,樱你还记得么?那个时候你正在学习茶道的文化,于是我跟宫本君就成为了实验的小白鼠。”

“有印象,但老实说我那时的日语完全不合格,几乎听不懂你们说了些什么了。”樱说。

“没事,你只需要记住自己那次冲茶时用水的温度太高,把我的上牙膛烫破了一层皮就可以了。”源稚生耸耸肩。

“您在事后完全没有提醒我这一点。”樱的脸微微一黑。

“我当然不会提醒你,因为我知道你平时的实验对象是乌鸦,每次茶道课结束后你就会请他喝茶。老实说他跟我抱怨过很多次了,说你冲出来的茶要么太苦要么太淡,还质疑你是否听不懂老师的日语需要请个翻译。”源稚生轻笑道:“你知道的,宫本君不是那种擅长聊天的人。于是我们就面对面坐着默默喝茶,大家谁都不说话。最后我实在是忍不住,问他‘宫本家主有什么心得能传授给我么’,你猜猜他怎么回的。”

樱摇了摇头。

“他居然说,‘我不知道少主想了解具体哪方面的内容,所以不知从何谈起’。”源稚生说:“老实说,我那个时候真以为卡塞尔学院里遍地都是类似宫本君一样的人,那里充满了学术氛围,人人都是没脑筋的书呆子。”

“好在并不是这样?”樱说。

“嗯,还好不是。我在读书的时候一个月喝的酒,到现在差不多能够喝半年。”源稚生挠挠头:“时间过得真快,等到我回国的时候,宫本君已经是个完全合格的家主了,这些年里大家都成长了不少啊。”

“是成长了不少。”樱抬手帮源稚生拂去了额发上的雨水:“您能率领家族完成今天的成就,政宗先生的在天之灵也一定会为此感到欣慰的。”

“在天之灵么?”源稚生沉默了片刻,伸手摸了摸樱的脑袋,平静地说:“这一天辛苦了,你先去换身衣服吧,我过一会儿就下去。”

“好。”樱顺从地离开了,除了在东京塔上的那一夜之外,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是这样,几乎不会过问源稚生的任何决定。

火红的朝阳此时此刻完全覆盖了源稚生所站立的平台,雨后的晴空里没什么云彩,起落的鸟群重新回到了附近山林中的栖身之巢,一切似乎都重归平静。

源稚生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空气中仍有那种不断刺激着肺部的金属重味道,但这不影响他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恍惚中,那个老人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这是橘政宗过去常常规劝他的话:“不要因为事务繁多就手忙脚乱,如果觉得自己忙不过来就把一切工作都暂停,先让心静下来……这是老人家的道理,将来稚生你总是会懂得。”

“不会懂的,我将来会是个卖防晒油的,不需要懂行军打仗的道理。”源稚生还记得自己当时的答复,也还记得橘政宗笑着说“抱歉抱歉,我又忘记了”。

他睁开了眼睛,望着被朝霞晕染成赤红色的天空,用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声音呢喃道。

“过去的道理,我想我现在明白了,老爹。”

有些事情,或许也不是全无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