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龙马
红色法拉利沿着山路驶来,尖厉地刹车,轮胎在路上留下了两条深色的车辙。
乌鸦跳了下来,一手提着加消音器的手枪,一手拿着文件夹,戴着细框眼镜相当的衣冠禽兽。
“哟,老大你来啦。”乌鸦打了个招呼疾步上前,随即抱怨道:“事务性工作真是烦死人了,就不能让我跟夜叉一样去打打杀杀么?还能顺便解解压……”
“结果怎么样了?”
“抓到了十七个。”乌鸦翻开文件夹:”但还缺三个。”
执行局在出山的路口设了路障,那些从极乐馆中逃离的车都被稽查,山路上也有持枪的人巡逻。无关的人可以自由离开,执行局对他们彬彬有礼绝不为难,但如果是某份名单中的人,就会被套上黑色的头套塞进一辆货柜车。
那份名单上的所有人都是“鬼”,是拥有危险血统的混血种,蛇岐八家决不允许这些人脱离掌控。
源稚生接过名单看了一眼,没有打钩的三个名字分别是:“王将:未知”,“龙王:未知”和“龙马:樱井小暮”。
“他们会不会逃往山里?”樱看向那座不知何时已然被火焰点燃的朱楼:“或者那间赌场有地下通道。”
源稚生摇了摇头,低头用笔在纸上划了一下:“听见了么?有人在唱歌。”
乌鸦和樱一愣,集中精神去听,果然在山风和木材烧裂的声音里有人在轻声歌唱,是个妩媚之极的女声,唱的是歌舞伎的调子,但歌词却是中文。以他们二人的中文水平,虽然足够日常交流,但听歌就有些勉强了,而且那首歌古风盎然,没有足够的中文功底显然很难听懂。
“倦兮倦兮钗为证,天子昔年亲赠;
别记风情,聊报他,一时恩遇隆;
还钗心事付临邛,三千弱水东,云霞又红;
月影儿早已消融,去路重重;
来路失,回首一场空。”
源稚生缓缓地念出歌词:“这是坂东玉三郎唱的《杨贵妃》,我曾经听过他的现场。你们留在这里,我下去跟龙马谈一谈。”
“喂喂喂老大那楼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塌!”乌鸦脸都绿了:“你要是出事我和夜叉不得切腹啊?”
“一个人在快要塌的楼里唱着这种歌,应该是在心里想着什么人,我也许能问出点什么。”源稚生提起蜘蛛切,把手里的文件夹扔给乌鸦:“而且歌唱得那么好听的人,值得见一面。”
源稚生的背影远去,乌鸦低头看向手中的文件夹,这才发现‘龙马:樱井小暮’的名字上,被打了一个勾。
……
源稚生用手帕裹手,推开了烧得滚烫的紫铜大门。处处都是火焰,纱质的帷幕在燃烧、木雕的仕女在燃烧、满地的纸牌燃烧着卷曲起来,如果不是建造极乐馆的木材用化学药剂处理过有很好的耐燃性,这栋楼早就烧塌了。
他拾起一张燃烧的纸牌,点燃一支烟,漫步在火场中。火场中极度缺氧,正常人这么做可能几秒钟就会晕厥,但对他这种血统极其优异的混血种来说还算能忍受。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雍容华贵的女孩缓步走下台阶,眼睛映着火光亮晶晶的。
她穿着古雅名贵的十二单,这是最隆重的和服,由十二件不同的绸衣组成,从内而外颜色变化就像是层层云霞;脚下踩着白色的高跟鞋,照理来说和服是不会搭配上高跟鞋的,可这也确实让她显得更高挑靓丽。
和服把女孩的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但后领却很低,露出白皙娇嫩的后背来。她手里提着白鞘的木刀,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杀伤力,更像是这身衣服的装饰品。
她看见源稚生的时候眼睛迷蒙了片刻,失神地一笑:“您回来啦……”
源稚生一愣,樱井小暮也反应过来,笑容变得甜润而世故:“欢迎光临。”
她笑得那么美好,要是在别的地方相遇,会让人有整整一天的好心情。源稚生下意识地笑笑,站住了。
樱井小暮也站住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就是家族现任的大家长源稚生先生吧?在楼上听到声音,以为是执行局的人进来搜索,却没有想到是大家长亲自驾到。”
“龙马?”源稚生问,他还有点不确定,盛妆的樱井小暮显得比照片上的女孩更年轻一些,不知这样年轻的女孩怎么在猛鬼众中爬上高位的。
“是,我是樱井小暮,一直在等您。”
“我没有下令点燃这里。”
“是我自己点的火。”
“王将和龙王都不在,只留下你看守这里么?”
“大家长的心里在想,这么年轻的女孩怎么能在猛鬼众中爬到那么高的位置呢?应该是某人的情妇吧?”樱井小暮笑笑:“我猜得对不对?”
“你的年龄确实跟你的地位不相符,但我还不至于看到漂亮的女孩就猜她们用美貌做交易。”源稚生沉默了几秒钟:“从听你的歌声中我能听出歌里有一个人。这种时候还想着一个人,那个人想必对你很重要,对么?”
“您绕了那么多弯子还是在问王将和龙王,”樱井小暮摇头,“可这里没有王将也没有龙王,这里只剩下最后一个鬼,就是我。”
“我们知道猛鬼众在二十年前有了新的领袖,所以二十年中你们飞速地崛起,二十年前你才多大?”
“是曾有过王将,但是王将也是会死的啊。”
“你想告诉我说王将死后是你这个龙马统率着猛鬼众?”源稚生吐出一口烟,“可其他的鬼说你只是代替王将和龙马下令的人,大人物藏在你背后,只有你能见到他。”
“那你们抓我回去拷问我啊。”樱井小暮很随意地说。
“不用拷问,我们资助了很多医疗机构,最新的审讯药已经研制出来,只要连续注射一星期你就会变得有问必答。”
“那我就会变成疯子了对不对?”
“未必会疯,但是神经系统会受伤,后半生都会有后遗症。”源稚生说,“我们并不想用那种药,但是我们没有选择,我们必须挖出幕后藏得最深的人,如果找不到他可能会有很多人死。你是个漂亮的女孩,会唱很好听的歌,你心里还惦记着一个人,你应该过更好的生活,和那个人相爱,也许一起去别的国家,去有阳光和大海的地方。”
源稚生顿了顿:“你不需要为谁尽忠效死。”
“那是大家长怜惜我。”樱井小暮笑得更美了:“可我听说家族正敞开监狱的门欢迎我们呢,那些受你们资助的修道院、精神病院和疗养院都把看守最严密的房间腾了出来等待我们,还有神户山里的秘密监狱。我从五岁就被确认血统不稳定,随时可能暴走,变成嗜血的怪物,你们还会放我去有阳光和大海的地方么?”
“如果你说出王将和龙王的身份,我就能以蛇岐八家大家长的确保你的自由。虽然家族还是会派人监控你,但你可以自由地跟心爱的人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你们把我的同类关进监狱,却给我这个色标为红色的恶鬼自由?”樱井小暮摇头:“大家长,您其实并不知道猛鬼众是什么样的组织吧?在您心里我们只是一群聚集在一起反抗你们的鬼,只是那么简单。”
源稚生微微一愣。
“是我多嘴了,对不起。”樱井小暮又笑了:“您不需要懂这些,您是伟大的天照命啊,永远都站在阳光中。我说得再多,您又怎么知道黑夜的冷呢?”
她从大袖中拿出翠绿色的小杯和木盒,把盒中一支深紫色的药剂掰断倒入杯中。
“不要!”源稚生断喝。
“敬大家长。”樱井小暮将小杯贴近了自己的唇,她微笑着,看着面前的男人拔出了他的长刀,如电光般地射向了自己。
燃烧的朱椽纷纷坠落,他挥刀护身,脚步不停。
朦胧之间,她把源稚生看成了另一个人。
“真想在最后见您一面啊。”她在心里偷偷说。
……
樱井小暮,今年二十三岁,出生于蛇岐八家中的樱井家,五岁时被确认带有危险血统,十四岁时从家族中叛逃,在猛鬼众中长大。
关于父亲和母亲的相貌,樱井小暮已经记不太清了,只是依稀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叫樱井明的弟弟,只比她小一岁。在成为龙马后,她从一些渠道中得知了自己弟弟的血统也被评为危险,如今正在一所家族经营的教会学校中当校工——那也是曾经囚禁他的地方。
她曾动过把弟弟从深山中解救出来的念头,但只是一瞬这个念头便消散了——身处牢笼之中,至少可以保住性命。
每一只鬼的结局都是堕入地狱。关于这一点,樱井小暮从不怀疑。
此时周身的高温让她的意识有了些许模糊,那个叫源稚生的男人正在奔向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会在那柄冒着寒光的刀刺穿自己之前,服下杯中的药剂——那是进化药,能够瞬间强化她的龙族血统,让她在理论上不至于被“皇”一刀秒杀……虽然代价是变为那种名为“死侍”的丑恶东西,可已经不重要了。
对手是本家的天照命,对于那种高高在上的人物来说,无论你是人是鬼,他大概都不会在意。
她的唇沾上了杯中的药液,醇酒般的清香味涌入鼻腔,耳边忽然响起了坂东玉三郎《杨贵妃》中的另外一段唱词:
“浮华梦,三生渺渺,因缘无踪,
虽堪恋,何必重逢。
息壤生生,谁当逝水,
东流无终。”
大概是大脑感到死亡将至,提前为她放映起了最后的走马灯,恍惚间樱井小暮像是被人牵起了手,慢慢慢慢地登上了记忆中的楼台。那时的她还是个刚刚加入猛鬼众的小姑娘,那个穿着猩红色和服的男人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她登楼,为她唱起了这么一段唱词。
她有些不知所措,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最傻的事情,在女孩们想羡慕混合着嫉妒的目光中,她像是在皇家舞场上被人邀舞的女孩那样牵起裙角屈膝行礼:“我叫……我叫樱井小暮。”
没错,涉世未深的她就真的做出这么愚蠢的举动,也是在那之后不久,她被一路高调地提拔,渐渐登上了猛鬼众的高位,最终成为了外界口中那匹妖娆的龙马。很多人以为,在登楼的那一夜,年轻的樱井小暮和龙王之间有过什么,但她知道什么都没有,在那个静夜之中,她只是听戏的观众而已。
下坠的朱椽砸中了她的衣角,云霞般的和服被点燃了。
她曾听说过这么一句话,说女人是最愚蠢的动物,当她们怀着无望的爱时,只有很少人会明智地选择放弃,更多的人会选择燃烧自己给心爱之人看——因为至少在那个瞬间,你在他的眼里是最最明亮的。
大概真的是这样吧,脱下了龙马那身鲜艳伪装的她,也不过是个愚蠢的女人而已,总是渴望着求而不得的爱,为了并不在意自己的人而燃烧生命。
“我叫……我叫樱井小暮。”
“我是源家次子,是个喜欢唱戏的人。”
那个夜晚,男人轻笑着回答的声音,在过往回忆的暗流中泛起了波澜。
突然,爆裂的巨响声响起,天顶裂开了一个缺口,一道身着猩红色和服的身影从火焰中飞跃出来,如寂灭的流星一般落在了樱井小暮的身前,他手中提着的那柄未出鞘的绯色长刀,就这么顺势随意地搭在自己肩上。
他望着樱井小暮,用手扣住了她捧着致命药液的手腕,轻轻地朝自己的唇边一送,仰头,一饮而尽。
“您回来啦。”樱井小暮下意识地说。
男人没有回答,他风轻云淡地喝完杯中进化药的样子,真的就像是喝一杯普通的醇酒,危险的药液进入了他的身体,就像是流入了某个黑洞。
他低下脑袋,凑向樱井小暮耳边。
“傻女人。”他轻声问:“为什么不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