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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紫岚直言道:“莫家经此一劫,本就是家族的掌舵人莫斌行差踏错,而这差错又恰好被王爷利用了而已。否则,若是当时莫斌出兵暮山关外或是求助于夏侯将军,王爷可还有本可参?”

荣安王心中一紧,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方大人既然以为家族的长盛久安不能靠外人,那为何要与我谈这种条件?”

“再强大的家族也经不住无时无刻别有用心的暗害,所以我要做的便是断了暗害的根源。”方紫岚的语调倏然冷了一分,“根源为何,王爷想必心知肚明。”

荣安王若有所思地看向面前的人,神情渐渐凌厉,“方大人把话都挑明了,这般不留余地,当真不怕我记恨于你?”

“记恨?”方紫岚忽的笑出了声,“王爷做了那么多值得人记恨的事,恐怕日日夜夜都会被诸多人记恨,王爷可曾怕过?”

“你……”荣安王面若寒冰,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方紫岚打断了,“我当然是不怕的。更何况,我此行的目的,就是要王爷记恨于我。”

“什么意思?”荣安王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就听方紫岚道:“暮山关外备受海寇折磨的百姓,东南之地所有染了瘟疫的人——东海渔岛的渔民、林家村的村民,还有诸多村镇中为此而丧命的人,这一笔笔人命血债,我大京越国公方紫岚记着了,终有一日,要向王爷一一讨回来。”

她说着顿了一顿,“王爷尽管记恨于我。丑话说在前面,若是王爷不能将我挫骨扬灰,便只能等着我来讨债了。”

她一字一句话说得极狠,脸上神色却是寡淡的很,只透着些许凉薄。然而黑白分明的瞳孔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残忍杀意。

荣安王不由地为之一震,他在东南之地多年,向来作威作福惯了,敢怒不敢言的人多了去了,偶尔也会见着那么一两个不肯屈从的,纵然嘴上说得厉害,然而大多都不是什么硬骨头,宁死不屈便是顶天了。没想到竟还有方紫岚这样,胆大包天公然放话威胁于他……

不对,她不是威胁。

荣安王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不知为何他十分笃定,若是他不能将方紫岚挫骨扬灰,方紫岚必会让他不得好死。

“如何?”方紫岚好整以暇地拿过桌案上剩下的纸,淡声道:“王爷可考虑清楚了?”

荣安王定定地望着面前的人,半晌沉沉开口道:“方大人的两个条件,本王应下了。从此之后,本王与方大人老死不相往来。”

“好。”方紫岚微微颔首,“如若再见,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她说完站起身,随手一扬,掌中纸片皆化成碎屑,自空中飘洒而下,散落一地。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荣安王看着她的背影,眼中尽皆阴狠之色。他原本想让她无法活着走出疫区,谁知她不仅活着走出来了,还多了一身荣光,让他动都动不得。

他忿忿地摔了桌案上的茶盏,厉声道:“方紫岚,有朝一日,本王必要将你挫骨扬灰,添做花泥。”

“不知陛下可知,工匠如何铸一柄利剑?”诸葛钰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淡声道:“工匠铸剑,先是层层选材,然后再用炉火熔化,去其杂质。之后锻造锤炼,反复敲打,不过成铁器。若要成一柄利剑,最后一道工序,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工序,便是淬火。若是不能经受住淬火的考验,便无法成就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剑。”

他轻咳一声,继续道:“莫涵之于方紫岚,就好似淬火之于铸剑。他身死之时,便是利剑出锋之日。只是,那个时候现世的……”

他没有说下去,李晟轩接口道:“必是妖刀邪剑,屠戮四方。”

诸葛钰微微颔首,“凡事过犹不及,若逼得剑走偏锋,纵然是有路可走,也终究是落了下乘。想来陛下也不愿折了手中剑,给旁人以可趁之机……”

“诸葛钰,你越界了。”李晟轩冷声打断了他的话,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请陛下恕罪。”

李晟轩长叹一口气,“朕愿做她的底气,可她宁愿独自以身犯险,也不肯告诉朕。有时朕在想,自己怨的、怀疑的,究竟是她,还是朕自己?”

诸葛钰张了张口,然而话到嘴边却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听着李晟轩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朕怨自己根基不稳,有些人,有些事,朕有心无力,奈何不得。朕怀疑自己,无法成为一代明君,连夏侯家都心灰意冷,要离朕而去……”

末了,他忽然自嘲似的笑了,“朕同你说这些,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笑?”

诸葛钰紧咬嘴唇,强迫自己不要发出半点声音。像是不经意间看到了素日里威风凛凛的凶兽,剖开了自己的肚皮,撞破了所有的脆弱,袒露在他的面前。

可他不敢,更不忍去看。

但凶兽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她说无愧于心的时候,朕才发现,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她说得轻而易举,朕却说不出口。”

无愧于心吗?诸葛钰暗自咀嚼这四个字,心中久久不能平静。若论及为达目的,无论是李晟轩还是他,说句无愧于心不为过。可若说过程,不择手段无可避免,成王败寇的准则之下,掩盖的那许多过错细细究来,又有谁是真的无愧于心呢?

李晟轩不是不知道,相反身在至尊高位上的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却比任何人都更执拗。这样的他,如何当不起一句明君?

诸葛钰思及此,所言随所想道:“无论是不是无愧于心,陛下在诸葛钰心中,都是明君。”

他一字一句说得矜贵,“祖父曾与我说过——为君者,于万民之中,思万民之想,行万民之事。而所谓明君,不仅要明万民,更要明己身。陛下今日此言,当之无愧。”

他说罢,郑重其事地行了叩拜大礼,之后便转身离开了。李晟轩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能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