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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一直都在等待吗?

“十岁那年,我的母亲因病逝世;十三岁时,我的父亲与兽激战,以性命为代价将其封印;就是在这一年,我成为了歌丝塔芙家族唯一的希望。祖父大人对我寄予厚望,他曾亲自上手,教导我武技与骑术,但很快便因身体缘故被迫放弃。于是他从军队中请来了一位退役的老教官,既是祖父大人的战友,也是他此生为数不多敬佩的人,由他教导我该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战士。”

“在我的印象中,那位老教官是个亲切和蔼的长者,他平时总表现得像个普通的老爷爷,笑呵呵地与我们说话,有时甚至会用糖果逗弄镇上的小孩,库洛艾的哥哥、我现在的家族骑士沃泽尔便曾经被他捉弄过。可一旦进入训练状态,他就会变得非常严厉,甚至可以用苛刻来形容,总是一针见血地指出我在训练上有哪些不足之处,一点都不给我这个大小姐留面子。他常常说:在战场上,一个小小的失误便可能招致死亡,乃至危害了队友的性命。因此,无论你是大小姐还是其他什么身份,都没有犯错的资格。”

少女娓娓的讲述声,为年轻人刻画出一个刚正威严的军人形象:“那时候我还很不成熟,既没有褪去稚气的冲动,也保留着争胜的性格,对于他那些不留情面的指责,自然很不服气,于是训练第一天便做出了胆大妄为的举动,那就是向他挑战,而他似乎是为了挫挫我的锐气,便接受了我的挑战。”

说到这里,她轻声笑了一下,似乎很为那时候幼稚的自己感到好笑:“结果自然是我的惨败。他在战前甚至放言,不需要你击败我,只要你能碰到我的剑,就算你赢了。可在战斗中我被他戏耍得像一只无头苍蝇,到处乱窜,怎么也突破不了他的防守,最后更是被他用剑柄敲在手腕上,仅仅一招便让我丢下了武器,不甘认输。”

“那一场战斗让我意识到了双方的实力差距,心中有些认可他对我的教导了。但同时,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又开始涌上来,让我无法接受如此耻辱的落败。于是我在之后拼了命地训练,从早上睁开眼睛醒来,到晚上闭上眼睛睡着,脑海中想的都是训练的事情。老教官说我是一块海绵,只要有机会就拼命汲取那些关于战斗的技巧与知识,或许用不了两年,我就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但实际上,他所拥有的时间比想象中更短,仅仅三个月后,我便在正面对决中战胜了他,并且用的全部都是他教给我的招式。”希诺仰起头,明晦交织的夜空中已有稀疏的星辰开始闪烁:“我自然是很高兴的,而被学生击败的老教官也没有生气,恰恰相反,他十分欣慰,对我的祖父说,这孩子的骨子里流淌着战斗的血液,总有一天她会成长到我们都无法想象的地步。”

“我被认可了——某种无法言喻的骄傲感充盈着我的内心,让我头一次坚定了自己前进的信念。我确信自己能够变得更强,直到实现家族的夙愿、弥补祖父大人与父亲所留下的遗憾为止。”

希诺轻轻攥紧了手掌,洁白手套上的蔷薇花纹轻轻摩挲着掌心,却让她感到些许刺痛,于是又缓缓松开,语气平静道:“可是这样的心情并未持续太久,大约是那场战斗结束后的第六天,我却得知了一个令人始料未及的消息:因败给了学生、自觉没什么东西可以继续教我的老教官请辞回到故乡后,在某个午后躺在庭院的摇椅上打了个盹,从此再没能够醒来。”

林格目光一凝,骤然间明白了什么。希诺看着他的表情,被墓园间的幽幽冷光照亮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洒然的微笑:“正如你想的那样,林格先生,我的诅咒从那时便初见端倪了。只是教官原本就已年老,因此无论是他的家人们,还是我这个学生,都认为他只是寿终正寝,谁会将一个老人在午后的长眠,与荒诞无稽的诅咒联系在一起呢?”

“于是在参加完老教官的葬礼后,我怀着悲伤却更加坚定的心情,继续向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她举起手,指向夜色前方,目光稍有些迷离,仿佛那条道路此时便在她的眼中延伸着,尽管林格目视之处,唯有无尽漫延的黑暗罢了:“武技已经磨砺熟练,祖父大人尝试让我参加实战,积累经验;身为歌丝塔芙家族的继承人,文化、礼仪等课程也必不可少;除此之外,还有政治、天文、地理等许多领域的学习。祖父大人希望将我培养成一个完美的继承人,消灭合成魔兽只是暂时的目标,他确信未来我会有更加远大的发展。”

“对于常人来说无比繁琐沉重的课程,我凭着一股韧性坚持下来了,就在这日复一日学习的过程中,老教官那时对我的评价再次应验了,他说我是一块海绵,只要有机会就能吸饱理想与信念。所以,无论是多么刻苦的训练、多么晦涩的知识,只要我认真对待,譬如面对一场严肃的战斗般怀着绝不认输的心情,那么最后的胜利者往往是我;可同样的,每当我取得一场胜利,身边总会有一个人,像当初的老教官一样,在不知不觉中离我而去。”

“带领我进行实战训练的一位大叔,作为歌丝塔芙家族的骑士效忠了二十年,亲眼看着我用长枪刺穿了那头危害乡野的魔兽的咽喉,是他教会我如何将自己学会的技巧运用到实战中,不久后却因旧伤复发而死在了病床上;为我上文化课程的老师,帮助我用短短半年时间便掌握了其他高等院校学生三年的课程,对我的学习能力和领悟能力大加赞赏,却因一场意外而丧失了性命;还有更多的例子:负责修剪花园草坪的老园丁、在歌丝塔芙家族服侍多年的车夫、乃至——“

希诺停顿了一下,目光向后望去,老管家韦伯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刻意回避了两人的交谈,只在原地留下一盏烛灯,熹微烛火照耀着周边的墓碑,那些惨淡的灰白色,因此笼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辉。少女轻轻叹了一口气:”韦伯的妻子,待我很好的史黛拉夫人,也在某个夜晚与世长辞,永远离开了我们,她逝世的前一日,我刚刚通过了苏米雅国立大学的入学考试,并在所有新生中名列第一,对我来说,那是一场胜利。”

但同时,也是一次牺牲。

林格默然,没有说话,听希诺怅然的声音继续在墓园内回响开来:“那段时间,夏多利庄园仿佛笼罩在一股死亡的阴影中,但白棘花的名声在此,没有人怀疑这件事与我有关,只是感慨着人世的无常,原本还好好的一个人,竟会在倏忽之间离我们而去。”

这就是命运的残酷之处,然而更残酷的地方在于,如果这些死亡并非意外,而是由一位拼命追求胜利的少女在无意中引发的呢?

“唯独感到不对劲的人,是身处漩涡中心的我。当那个拼尽全力想要把一切做到最好的女孩,倏然间发觉自己已陷入命运的巨大阴谋,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或将于她手中逝去,成为广袤尘野下的一寸土灰时,她开始感到恐惧了。尽管每一个逝者都并非她亲手所杀,但导致悲剧发生的人,无疑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凶手,因有许多人曾为她的胜利付出牺牲,她却浑然未觉,反倒沾沾自喜,自鸣得意。”

“明白这一点的女孩,情绪的崩溃与性格的剧变只在一夜之间,第二天,她找到了祖父,对他讲出了所有真相,然后告诉他:我不想继续战斗下去了,因为不想见到更多的牺牲。”

“我本以为,如此软弱的决定会使祖父大人对我失败,甚至已经能想象到他严厉斥责我的话语,一个因目睹牺牲便心怀畏惧的骑士,如何能成为白棘花纹章的执旗者、又如何能不令先祖们的名誉蒙上羞耻呢?可事实是相反的,在听完我的请求后,祖父大人确实叹了一口气,但那声叹息并不意味着失望,仅仅是一种释然。然后他对我说:既然如此,你就不要战斗了。”

“像个普通女孩那样活着吧。”

少女抬起头,远眺夜空,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就像迷雾一般遮挡了视线,叫人难以看清前路,那条曾在女孩面前铺展开来的光明大道,也伴随着她哭泣与痛苦后的沉重抉择一起,被埋入了时间记忆的深处:“于是我放下武器,进入苏米雅国立大学深造,并因为在风花球上的兴趣,认识了菲利丝、乔治、文森特和蕾拉这些好朋友,其中也包括——克莱儿。”

提及这个名字,林格一时恍惚,因为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名为克莱儿的少女,是在和希诺参加了大学生锦标赛并夺冠之后,因肺病去世的。难道说,那并不是意外,而是……

“正如你想的那样。”希诺平静的声音传来:“我并没能遵守与祖父大人的约定,成为人世间一个平凡活着的女孩,而那次失约也使我失去了人生中最好的朋友。”

因为仰着头的缘故,林格没有看到那双酒红色的眼眸正逐渐放空,在墓园冷光的映照下,摇曳着模糊的阴翳,就像心头一个巨大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少女的回忆:“克莱儿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她乐观、开朗、坚强,脸上总是带着笑容,每次看到她时,总会让我想起过去的自己,或许正因如此,我们才能够成为好朋友。克莱儿在风花球上的天赋与热情,汹涌得令任何人都难以企及,你大概很难想象吧,一个刚入学的新生,仅用了不到半学年的时间,便取得了社团中所有人的认可,甚至引起了一些职业俱乐部的关注。她的梦想光彩夺目,就像太阳一样照耀着当时的社团,令每个人都追随崇拜。”

“如此热爱风花球的人,在听说大学生锦标赛即将举办时,自然兴奋得无以复加。尽管有许多人邀请她组成队伍参加比赛,但她最终选择的人却是我。那时的我早已淡忘了争强好胜的过去,变成一个连训练都不愿意全力以赴的人,因为我知道自己一旦全情投入,无论是收获的胜利还是随之付出的牺牲,都会痛苦到令人难以想象。”

希诺已经不是在与林格对话了,而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自顾自地呢喃讲述着:“这种态度不免引起非议,有人觉得我是虚有其表,根本就是玷污了母亲的声誉。文森特曾是其中一人,但他性格直爽,因此最后我们反倒化敌为友,但更多人却在阴暗角落里传播流言,譬如战场上难以提防的冷箭。面对这些非议,我始终无力辩驳,只能默认他们这么想了。但克莱儿却对我说,你要证明给他们看,证明你不仅是传奇选手米丝蒂安的女儿,同时也是希诺·琴·歌丝塔芙,你所拥有的一切荣耀,都来自实力,而非有一个好的母亲,或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出身。”

“我本想说,这样的证明毫无必要,我已不是过去那个视荣辱为生死的骑士了,只是个平凡活着的女孩而已。但克莱儿太过坚持,不仅在学校里缠着我,甚至有一次跑到了夏多利庄园,和祖父大人对话,希望能够劝我改变心意。或许是为了帮助我破除心魔的缘故,祖父大人虽然没有同意,但也保持了沉默。到最后我实在受不了她的热情,便同意陪她去参加比赛了,当时我心里想的是,只要不认真起来就好了。”

然而这种想法往往只是一厢情愿。

希诺苦笑了一声:“一开始我确实还能保持放松的心态,如同郊野闲游般参加比赛,但这么做的后果却是让克莱儿承担了本属于我的那一份压力,她相当于要一个人挑战对面的两个选手,并且竟也靠着她的个人实力,我们赢下了最初的几场比赛。我对此感到愧疚,因为心知这只是暂时的,一旦遇到真正有实力的对手,她恐怕就无以为继了,而这都是我造成的,我是个不够成熟的同伴,如果不能负起责任的话,早在最开始就该果断拒绝。”

“然而,克莱儿并没有怪我,从她口中听到的话,永远只有对对手的赞扬以及对下一场比赛的期许,就连比赛陷入劣势时,她都会向我露出笑容,并且拍着胸口保证:绝对没问题,因为有我在。”

声音似夜色渐低,少女眉宇间的神色,也逐渐显出一种颇为沉重的忧郁:“唯独有一次,她因为赛后太过劳累,而在休息室里沉沉睡着了,我坐在旁边,头一次听到了她睡梦中呢喃出口的真心话,她说——希诺,你究竟什么时候会认可我呢?”

“原来,她不是没有察觉,只是一直都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