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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行宫里举办宴会。王上一家邀请六大寺长老共同进餐,其余的参赛弟子们聚在一起,也有好吃好喝。因为第二天要武试,龙螈寺的弟子们谢绝了王上赏赐的酒,几个师兄以茶代酒,不断敬洛石和魅羽。

魅羽虽然也高兴,可是怀揣着心事,不敢尽兴。吃到一半,就推说倦了,自己独自撤了出来。傍晚时她已回房换回了自己的僧服——值得庆幸的是在这里每人都分到了一个单间——并且在怀里揣好了一个半月前沁峦给她的那块玉佩。还是今日看到王上拿出玉佩的时候,她才想起此事的。不用白不用吧。

今日的文试虽然顺利通过了,但正如先前大家所料到的最坏的情况,明日龙螈寺的六个弟子将同时挑战蓝菁寺和印光寺的十二个弟子。她此刻去找沁峦,无法以真身相见,只能假称自己是“羽儿姑娘”的表弟。她也不敢指望沁峦因为这一层关系就和梓溪他们倒戈。但凡他稍稍手下留情,不要做得太绝,那龙螈寺的胜算就又多一分。

远远看到王上和长老们聚餐的庭院,门口站着侍卫,她便在一棵昏暗的大树后躲了起来。倘若现在让侍卫把玉佩递进去,固然能引得沁峦出来见面,但是在座的其他人难免会怀疑。只好在这里守株待兔,等宴席散了,看看能否有机会截住他。

此时离冬至还有一个月,夜间的温度已经很低。肥胖的身躯让她比普通人耐寒一些,然而站着不动还是容易手脚冰凉。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夜空,估摸着不久便会降下雪来。谁知没等多久,就看到有两个人从不远处回来,往庭院门口的方向走去,是一男一女。再定睛一看,女子一身蓝色长裙,上身披着一件短狐裘,应当是公主。而那个男子,穿着较正式的深红色僧袍,居然……居然是陌岩!

魅羽连忙在树后躲严实,脸色沉了下来。好啊,原来宴席中间俩人出去散步去了,看样子聊得还很开心。虽然明知不可能是陌岩主动邀请的公主,但即使是被邀请的,魅羽心里也极不好受。

我在这儿为了你的胜负挨饿受冻,你倒有心情和别的女子去花前月下!哼!

转念一想,这么怪罪于他也毫无道理。什么叫“别的女子”?自己在他面前不一直是个男人吗?而且还是个挺肥、挺恶心的男人。难道她还能指望他看上这幅尊荣的自己?公主的姿色虽远远不及自己真身,但对多数男子已经算有吸引力的了,更不用说还是个公主。

她再次往院门口查看时,那俩人早已进去了。却见梓溪从里面走了出来,出了庭院,拐到一处楼房的阴影里,明显是在等什么人。不一会儿,沁峦也出来了,左右看过后,便往同一方向走去和梓溪会合。由于离得远,魅羽听不到二人的谈话,但她估摸着无非是今日的文试结果太出乎意料,明日的武试一定不能大意了,决不能给龙螈寺任何机会之类的话。

之后,梓溪先回庭院去了。沁峦为了避嫌,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迈开步子要往回走。魅羽飞快地盘算着,此时她若是迎上去,对方肯定会怀疑自己撞见了他和梓溪的私会。所以她假装不知道沁峦在那里,而是大大方方地朝着庭院门口走去。

“侍卫大哥,”她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声音不大也不小,“请问三王子殿下是在里面吗?”

侍卫上下打量了她一下。“你找殿下有什么事吗?”

“这……”魅羽挠挠光头,假装不好开口,其实是在拖延时间,等着沁峦走上来。

果然,面前的侍卫突然站正。“三王子殿下,这个小长老找您。”

魅羽转过身,沁峦一看是“他”,脸色有些不悦。“不知肥果长老找我何事啊?”

“殿下,不是我找您。是我表妹羽儿姑娘,让我替她来还钱的。”

“羽儿……”沁峦似是在搜索记忆。

魅羽急忙从怀里取出那块玉佩,给他看了看。

“哦!”沁峦恍然大悟,脸上泛起热情的笑容,拉着她走远了一些。“原来肥果长老是羽儿姑娘的亲戚。她现在在哪里,一切可好?”

魅羽又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殿下,表妹让我把银子还给您,并谢谢您的救命之恩。上次她和兰儿姑娘流落他乡,身无分文。我那时正在外地云游,也指望不上。两个弱女子落到那种境地,若是遇上了坏人,后果可想而知啊。她说还好老天爷保佑,让她们遇上了义薄云天、仗义疏财的殿下您,帮她们度过了难关,还不求回报。”

沁峦听得一边笑得合不拢嘴,一边摆着手。

“几天前她来寺里上香,顺便看我。得知我要来参加殿试,托我把银子还给您,并向您道谢。”

“羽儿姑娘太客气了。”沁峦将她握着银子的手推了回去。“当时我就和她俩说了,这钱是送的,不是借的。不知羽儿姑娘现在何处?”

“她已回老家了。不过,小年那天,她还会再来寺里。殿下若是刚好也在附近,说不定还能见到她。”

小年那天她应该已经离开了,不过她也不认为沁峦会真的记着这些。

“好好好!”沁峦高兴地说。此时宴席似已结束,里面的客人陆陆续续走出来。他自是不想让人看见他和龙螈寺的僧人谈话,便快速地和她说:“请转告羽儿,到时我一定去。多谢肥果长老特意前来,告知她的情况。”

说着拍了一下魅羽的胳膊,便急忙走回了庭院门口。魅羽自然也不愿久留,匆匆拐进一条无人的小巷。这条路的方向和她住处是相反的,她只是想暂时避开众人,到了前面再转回去……

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胳膊。魅羽一惊!什么人能如此不声不响地抓住自己?这要不是抓,而是一刀捅过来,她此刻岂非已毙命?

回过身来,见是陌岩,她松了口气。“师父。”

“出息了你!”他松开她的手臂。“你刚才和沁峦说什么了?”

魅羽心想,刚才说的那些话又怎么能告诉你呢?岂不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于是沉默不语。

他叹了口气。“我虽然也想赢,可舞弊的事咱们不能干。”

她倏地抬起头。“若是他们舞弊在先呢?”

他想了想,没有说话。今天文试的情形已经很明显了,印光寺肯定是得了整套考题和答案,同时选择性地分了一些给蓝菁寺和瑟塔寺。

“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他冲她说,似是打算离开。想了想又说:“你的僧衣明天还要穿,拿给洛石让他补补。他原先做过裁缝。”

“不用了,我自己会补。”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稀稀落落的雪花不知何时已开始从漆黑的夜空中缓缓飘落,隔断了远处的喧闹,静得好像寰宇中就只剩下脚下的这一块地。

和这两个人。

“会补衣服,还会梳头,有时我真怀疑你是个女人。”

“女人”二字,让魅羽一下子想起刚才看到他和公主散步的事,那股不舒服的劲儿又涌了上来。

“师父看样子很希望身边有个女人呢。”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可与此同时,又觉得非说不可、就应该说。

他惊诧地望着她,然后似乎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不料听到他的这声笑,她却胸口一酸,突然就有眼泪涌到了眼眶里。

我还有一个月就要离开了,你就不能再等等吗?

她在心里说着,一方面气极了他,另一方面又清楚地知道是自己在无理取闹。被这两种情绪反复冲击着,她回转身去,继续朝着刚才的方向前行。

“你等等!”他叫了一声,见她没有停住,便从后面快步追上来。临近了,他又伸手要抓她胳膊。这回她铁定了不给他抓住,抬起手狠狠地在他手腕上捶了一拳。

他似是愣在了原地。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

第二天一早,过了文试的三大寺弟子们汇集在行宫外的跑马场中央。身后站着的是其余三寺的落选弟子、王上一家、官员、和六寺的长老们。再往外是闻风而来看热闹的民众和其他寺的僧人,由侍卫将他们和场内的人隔开。

晨雾还未完全散去,头顶的天没有湛蓝,是一片亮白,不过太阳还是能清晰地看到。魅羽和师兄们在东边站成一排。昨晚她将黑袍下摆剪掉一截,补在撕裂的地方,又加宽了腰部。现在穿着总算没那么难受了,可以轻便地移动。

她看看南方站着的六人,是身穿红色僧服的蓝菁寺弟子。这六人年龄都在三十多岁左右,一看就功力深厚,是珈宝上师早些年收的弟子,目前也都是小有名气的人物了。再看北边身穿白衣的六个年轻僧人,各个都像极了梓溪,伟岸挺拔、骄傲华贵。对龙螈寺参差不齐的队列,他们看都不屑看一眼,仿佛对方已然是自己的手下败将。

沁峦走到三队的中央,宣读了一下比赛规则。不得使用武器。不得重伤任何参试者。每队使用的阵法不得超过三个。

此时还未开赛,魅羽冲年龄最小、稚气未泯的陆锦说道:“三师兄,你看这六个宝贝,白白净净的,长得跟六胞胎一样。像不像你屋里那六个瓷人儿?”

陆锦点点头。“待会儿咱们可得下手轻点,别给磕着碰着了。”

印光寺的弟子们显然听见了,向他们怒目而视。魅羽还想说些什么,一生锣响,跟着是于公公的声音:“开始!”

蓝菁寺六弟子首先散开,各自归位。混元天火阵一成型,红色僧袍便鼓胀起来,魅羽和几个师兄登时感到一股炙热的气浪从南方向自己这边袭来。这还是在阵的外围,不知若是进到他们的阵眼会怎样。不过这都在大家预料之内。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印光寺走的阵法与蓝菁寺全然不同。魅羽不知道这个阵叫什么名堂,只要印光寺的弟子身形一动,她就会感到一阵眩晕。扭头看了一下师兄们,他们也有类似的反应。事实上,连对面的蓝菁寺弟子都站立不稳。

好一个迷魂阵,她想。现在问题来了,陌岩在教他们艮坎阵的时候就说过,这个阵必须每个人所站方位都分毫不差,才能起到消融的作用。而现在她和师兄们各个东倒西歪的,一点威力也使不出来。又加上蓝菁寺也开始发力,魅羽觉得自己就像只扔进炉子里的烤红薯。还好是光头,要是真身的话谁知道自己一头秀发会不会烧着?

“卧空!”鹤琅冲着五师兄喊道。

陌岩说过,现有的艮坎阵以守见长,缺少攻击力。自那之后,魅羽一直在琢磨,他们龙螈寺六个弟子的长处是什么。

在蓝菁寺第一天宴会的时候,当看到梓溪有八个相貌气质都差不多的大徒弟时,她就有了点灵感。一个阵里,如果演练者都很类似,此阵可以使得很稳。但这个优点也正是它的缺点,就是很难产生变化。无论拿谁来替换谁,效果都是一样的。

随后又目睹了陌岩的六道轮回掌,她对修改这个艮坎阵就有了明确的计划。龙螈寺六个弟子鱼龙混杂,千差万别。仔细一想,刚好符合六道轮回的要求。

大师兄鹤琅,内力纯正深厚,为人坦荡直率,又能服众,适合演练天道。

二师兄洛石,质朴务实、接地气。一脸沧桑,什么计生都干过。擅长外家功夫,灵修不行,刚好符合凡人的特质。

三师兄陆锦生性聪敏,灵活多变,可以将多样化的畜生道演得栩栩如生。

不拘言笑、狠勇善战的四师兄何杨,负责阿修罗道。卧空若是想和谁打架,会不眠不休地缠着对方,就像饿鬼道里的小鬼一样甩也甩不掉。

此时卧空听到大师兄唤他,立刻明白要自己做什么。他一头扎进印光寺的迷魂阵中,虽然摇摇晃晃如醉鬼一样,可还是锁准了欧玉擎,玩儿命一样地攻击对方。后者成名已久,和卧空交手自是没有败的可能。不料卧空这小子好像不知道疼不怕死,挨了欧玉擎多次重手之后,竟然还越战越高兴的样子。

欧玉擎乃是迷魂阵的阵眼,他这一被缠上,无法履行自己的职责,整个阵的迷魂作用便大减。一旁的蓝菁寺弟子见状,立刻加速运转,几个外围的徒弟足下使力,一股看不见的烈焰朝龙螈寺弟子冲击过来,登时将五人掀翻在地。

鹤琅一跃而起,呼哨一声,双掌擎天。魅羽和另外三个师兄也爬起来,顶着热浪,扎着马步,紧紧围在他身边护法。鹤琅这一招“集雾成云”使出后,片刻间便有水汽以看得见的速度,开始在众人上空四五丈的高度汇集成一片灰色的云。远远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阵阵赞叹。

此人工云并不厚,但眼看着头顶的日光跟着微弱下来,混元天火阵的威力已经比刚才小了很多。蓝菁寺有两个弟子见状,冲上前来一同袭击鹤琅,被擅长外家功夫的洛石用身体硬生生地接了。此时那头的卧空也已经被蓝菁寺三人联合打倒在地,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了。蓝菁寺突袭的二人迅速撤回,又欲重施迷魂阵。

魅羽示意其余师兄们去对付印光寺,自己旋即一头冲进蓝菁寺的阵中。负责地狱道的她,进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缠住谁,而是为了施展凝水成冰术。

须知无论是何阵法,精确走位都是必须的。而魅羽混在其中,借着刚刚被召集来的水汽,不时在这里那里的空间中制造垂直的冰隔,让人的影像产生些许折射。虽然这种偏移并不大,但却足以让施阵的印光寺弟子无法按照彼此之间的相对位置准确走位。这一来,这个迷魂阵的作用也大大减弱了。

“反对!”魅羽耳中听得站在不远处的常树说道,“说好了是比阵法,蓝菁和印光寺都是在摆阵法。可龙螈寺那是在单打独斗,应当算犯规。”

“这……”沁峦犹豫地说,“事先倒未明说。况且刚刚蓝菁寺两个弟子也算单打独斗……”顿了一下,抬高嗓音冲龙螈寺弟子喊道:“无论如何,须得依靠阵法为主要取胜方式!”

魅羽一边发功一边心想,看来昨晚找了他还是有些作用的,否则一早就判犯规了。正在嘀咕,忽听蓝菁寺的富鸣忻呼喊连连:“各自归位——起!”

但见六条红色身影腾空而起,一跃便到了云层之上。糟了!魅羽心中暗叫。别无他法,只得眼睁睁看着蓝菁寺僧人在云层之上列阵。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可吸收的阳光足以将头顶的云层和魅羽周遭的水汽统统蒸发掉。

等六人再次落下时,场上的温度重新变回大火炉。鹤琅大喝一声:“散——消!”龙螈寺弟子即刻向着外围散开,各自站到艮坎阵的方位上。场上顿时刮起一阵寒风,裹着蓝菁寺的炙热之气向场中心汇拢,顷刻消于无形。印光寺的迷魂阵似是也使不出来了。

这时欧玉擎和富鸣忻互相使了个眼色,只见蓝菁寺和印光寺的弟子同时移动,不像是摆了两个阵,倒像是摆了一个十二人的大阵。大阵呈十字花型,每支三人。

此时洛石距离其中的一支最近,但见其余三支由外向内,每人伸出胳膊,掌心指向前面一人的肩膀。魅羽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三股凶猛的力量迅速汇集,然后传到第四支上。洛石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凌空飞起,重重地摔向远处。

再看大阵,正在以中心为轴,稍稍旋转,其中的一支对准了何杨。一股滔天气浪爆开,何杨也被击飞出去。

“反对!”陆锦冲沁峦喊道,“他们两家合力对付我们一家。”

沁峦还未发话,一旁的梓溪说道:“之前的规则里并没有说禁止两家自愿联合。”

“不知羞耻,”依偎在王后身边的公主说道。

“这……”沁峦望望父王,又望望陌岩。

陌岩没有看他,只是冲着陆锦和其他人说:“那就把他们两家一齐揍了。”

当日魅羽对陌岩说了将六道的因素加入阵法时,他也对她说出了自己思虑再三之后的想法。

“还记得你提过的那个仁王经之印吗?若是二人同时演练,可以将敌人的内力反弹并加倍打回去。我们现在将它扩展到阵法中试试。”

此时众弟子听到陌岩发令,立即肃穆站好,然后迅速调整方位。鹤琅站仁王经印的拱尖,洛石和陆锦分站拱的二个底部。卧空与何杨代表的是内部的两个小圆,而魅羽所站的是二圆相触之处。

她两手放于胸前,内力按照仁王经的走法运行了一个周天。然后双手摆出仁王经之印,顿觉一股舒畅的气息把自己同卧空、何杨,以及其他三个师兄遥遥连在了一起。

大阵微微一转,当中的一支指向魅羽,一股如海啸般的庞大力量向魅羽袭来。她上身微微前倾,胸前的手印迎着前方的袭击伸展出去。在刚刚触及那股力量的一瞬间,魅羽以为自己也会像被海浪掀翻的一片树叶一样弹出去。谁知庞大的内力集合果真掉头了,并且以更恐怖的力量反弹到了面前的十字花大阵上……

轰地一声,十二个人齐齐倒下,一时半刻看样子是爬不起来了。远处的围观者们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喝彩声。

于公公拖着悠扬的声音宣布道:“本次殿试,龙螈寺胜……”

师兄们朝魅羽所在处汇集过来,又叫又跳又翻跟头。一股巨大的幸福和喜悦将她湮没。可说是到目前为止,她此生经历过的最灿烂、最辉煌的一件事。然而,内心深处也隐约萌动着难以名状的悲哀。

胜利通常也意味着完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