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塞尔口袋里还有两个零钱,找了家早餐的摊头吃了一顿。希林的样子就有点狼狈,满身是血,头上的伤口外露,有点吓人。
“诶,老板,教堂怎么走啊?”
“教堂?街口就有啊……”老板随手一指。
原来帝国的街巷里有数不清的小教堂,最小的只有一间屋子那么大。每一条街,都是个小小的教区,一片大城区才有个大教堂。
“没,不是说这个。我们要回帝国最大的那座教堂,特别宏伟,全帝国人都知道的那一座。”安塞尔补充道。
“哦,你们说那个啊……”老板想了想,“挺远的呢!你们得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尽头才是。”
“不是吧……我们来的时候根本没有经过那里啊……”希林觉得很奇怪。
“就是这个方向,你们还不相信我么!老头子我在帝国住了一辈子,帝国最大的教堂就在那边,谁都可以作证,你们路上随便问好了!”
三个人充满了困惑。总觉得来时的方向应该相反。但帝国真的好大,一个街区就比埃塞斯大得多了。每条路都似曾相识,走懵了并不奇怪。
他们想着大不了路上多问几个人。沿着路一直走、一直问,真的每个人都笃定地告诉他们,帝国最大的教堂就在前面。一直走就到了。
一个人也许会说谎,没道理这么多人合着伙骗他们啊!
三人互相搀扶着一直走,从清晨走到了傍晚。
这条路真的很漫长,满眼都是望不到头的居民区。而且,越是深入,就越是破败。
他们穿过一个桥洞之后,来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街道极其狭窄逼仄,勉强能通过一个人;地上脏得一塌糊涂,到处是恶臭的污水;小房子一个累一个盖上去,互相挤压着,令人不免担心会不会塌下来。
街上没什么人,那些歪歪斜斜的小房子里,时不时有胆怯的双眼窥探他们。偶尔看到一两个闲人走在街上,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样子。
“他们怎么穿得这么破!比埃塞斯的奴隶还穷吗?”
希林陷入一阵恍惚,“这里还是帝国吗?帝国不是应该到处都富丽堂皇,满地都是金银财宝吗……”
“管他呢,教堂都是一家的。等会我们报上弗拉维大人的名号,也能混一口热饭。”安塞尔安慰道。
说来奇怪,越是到了这种地方,路上的人反而越热情。
“天呐,你们受了很重的伤,快去教堂里寻求庇护吧!”
“没错,我们说的就是帝国最古老的、最大的那一座教堂啊。永远守护着帝国的子民,无论你陷入何等困境,那里都是你的归宿。”
“就在前面,教堂的塔楼高耸,你们一抬头就能看见了。”
……
三人抬起头,在远处夕阳的尽头,灰暗的尘埃中,伫立着一幢苍白的大理石色教堂。它如此地巨大,以至于一瞬间会误以为那里是天堂的入口。
云雾围绕着高耸的塔尖环绕。夕阳照在大理石上发出莹莹反光,它看起来是那么神圣、庄严,旁观者也有一股敬畏之情从心底涌出。
“那就是帝国最大、最古老的教堂。看到这份气势,谁又会否认呢?”路人说道。
“是啊,那座教堂的确好大……好像比我们本来要找的教堂还大上一倍……”
即便不那么懂建筑,也分得清楚。这里与来时落脚的地方完全不一样。弗拉维达人奔赴的那座“帝国的教堂”坐落在繁华的市区中心,是一座巨大的穹顶建筑,墙壁是红砖,而穹顶是古铜色。教堂前面是精致的园林广场,远处被各种精致的房子环绕,出入着帝国各色上流人士。
而面前这一幢建筑高大、笔直,正面是两座高塔,背后则是无数密集的小塔尖。它的颜色非常朴素,几乎没有任何图案装饰,外表如此灰暗、陈旧,像是伫立了上千年似的。
这座教堂还有个显而易见的特殊之处。
虽说它正面有两座高耸入云的塔尖,但北面一座实际上已经坍塌了,留下断壁残垣和一片废墟。南面的塔尖勉强维持着,但令人不免担心,它是不是已经斜了?看上去摇摇欲坠的。
路人对他们二人的情况十分担忧。
“时候也不早了,快点过去吧!那里专门接济你们这种人。”
“我们这种人?”
“你看看你,受了伤,一副好几天都没吃过饭的样子。这么可怜,世上只剩那个地方才怜悯你这种人了。”
原来路人是看到他们的狼狈样才纷纷往那个奇怪的地方之路。希林听了只觉得好笑。
“我很可怜么?我可是刚刚杀过人啊……被杀的人才比较可怜吧!”
路人丝毫没有表现出惊讶。
“你在外面是什么人都没关系,哪怕是个十恶不赦的逃犯,只要叩开那座教堂的门,他们就接济你们吃的,还可以在那住下。”
听起来有点荒唐。
帝国如此庞大,又如此破碎。仅仅一条高架桥相隔,两个街区之间竟能有天上地下一般的差别。他们来的那个地方夜夜笙歌,现在误入的地方却一片荒凉破败。悬殊的差距堪比两个国家。
也许这里的人,从生来就只知道这一座教堂吧?
沿着雨水冲刷出来的道路走过去,隔着一条积水沟,视野顿时开阔。教堂的城池是一片杂草丛生的大理石广场。围墙早已坍塌,满地是雕像的残骸。
但这里并不空旷,相反,数不清的难民聚集在那里。
地上到处是萎靡不振的穷苦人,有的躺着有的坐着。有些人勉强有个窝棚,有的就任凭风吹日晒了。六月的艳阳晒着他们,还好,至少还算暖和。
但那么多人聚集着,味道实在有点不堪。到处都臭烘烘的。
“呃,这里一点也不像天堂,倒像地狱。”希林嫌恶地掩住口鼻。他对人类的气味十分讨厌。
走到门口他们又发现,也无所谓叩不叩开大门,因为这门已经坏了。
枢机已经腐朽成一团渣滓,一侧门板断裂倾斜,卡在门框里。往里面看里面也是一团破败。
“喂,有人嘛?”安塞尔朝里面喊。
“外面排队!”隐约地似乎有个声音在喊。
“排什么队嘛,你们这个教堂还不让进么!”
安塞尔动动心眼。这门看起来不结实,一用力就要塌了。但别处也没看着侧门。再比量比量,从倒塌的缝隙也差不多能钻进去。
“走,咱们进去看看。”
三人依次从缝隙挤进去。那里面四处蒙着灰尘,长椅上的金漆不复,木胎开裂。几缕阳光透过天顶的高窗落下来,像一条银河穿过灰尘。
“有人吗?”安塞尔又喊了一声。
“别喊了,你们进来干嘛!”
一个穿着围裙的小修士从小门走出来,非常不耐烦地抱怨。
“不是说了么,吃饭排队!外面人没和你说过吗?今天的汤还没熬好呢,你们给我出去!”
小修士讲话很快,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他举着鸡毛掸子要撵走三人,却又发现希林受了伤。
“哎呀,你这是……”他焦急地看看希林,好像疼在自己身上一样。“你受伤了怎么不说呢!你伤得挺重,我让长老给你看看吧!
说完小修士带路,带他们去回廊尽头的礼堂,在满是尘埃的神坛下面休息。
礼堂的后门传来一阵阵带着怪味的饭香。
“哎呀,我要回去看着锅!”说完他又跑了。
希林躺在满是尘埃的长椅上休息,因为过于困倦而睡着了。他始终没有见到恶魔。真奇怪,这么久都没有出现,甚至错过他最爱的舞台表演,撒耶坦到底跑哪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被小修士的声音吵醒。睁开眼,原来他把大汤锅用小车出来,正要去给院子里的难民分发。
“喂,受伤的先喝点吧。我们长老等会拿草药来给你包扎。”
小修士挺关心他的,怕他没有碗,从神坛上找了个破杯子。希林接过来一看,是个木质的圣杯,开裂漏了条缝。表面的金漆剥落,宝石早都被撬下去,剩个不值钱的木胎在那。
希林当然不用吃那些人类的食物。他皱起眉头。
安塞尔鼻子尖凑上去,嗅了嗅大锅里的汤水。
“哎呀,这味道可不咋地。全都是素的,还不新鲜了。”
小修士一听就来气。
“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
“我们哥儿几个只吃荤的,素的不要。”
“哼!你以为我会给你吗?看他伤得重我才优先照顾。不要就算了。你们俩想吃还要出去排队呢!”
“你想吃吗?”安塞尔扭头问一只眼。
一只眼当然从不说话咯。可是安塞尔一本正经地传话,“我朋友说了,你烧的这玩意还不如屎呢。”
“滚!不吃早点滚!”小修士被惹毛了,没好气地离开。
安塞尔也不是不饿,他真的吃不下去那玩意。清汤寡水的,米糊和菜叶混合在一起。而且味道太奇怪,肯定有哪种食材发霉坏掉了,猪都不吃。
出于好奇,他尾随小修士去外面看看。外面的饥民不管这些,绕着大教堂的建筑排起长队,依次领取救济。小修士一个人辛苦地忙碌,给他们每个人都盛一勺,尽量保持公正。
需要救济的人太多了,他那一锅根本不够。所有的汤水盛完了,再兑点水给了最后一个人。
傍晚的时候小修士推着锅回来,看到希林还在原地。
“你怎么这么笨?要饿一整晚吗!”
他真的太善良了,回厨房端出个碗来。
“哎呀,这个你就别嫌弃了,是我自己喝的。我吃的比外面那些饥民好一点,不然我自己先饿死了。”
好也没好到哪去。盛情难却,希林捧着圣杯接过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用谢了。”小修士说。
希林搭了一口。
“呸——呸!呸!”
满嘴的灰烬与尘埃。
“哼,你果然是没有吃过什么苦!”小修士无奈地叹气,“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的?”
“没啥,遇到几个流氓,跟他们打了一架。”安塞尔答道。
“流氓团吗?嗯,帝国好些个穷人都加入了那个组织。但是稍有不慎打架的时候落下重伤,残疾以后就只能流落到我这里了。”
小修士颇有些看不起市井流氓。
“那些混蛋通常不会光顾这里,因为我这里没有钱。而且,保不住哪个以后残了要我容留呢,神气什么!他们要是过来讨饭,都要按规矩排队。想进来找人没门,这里不招待!”
说完一阵微风从破败的大门一直吹到这里。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哪怕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在外面杀了好几个人逃进来的,你也能收留我?”希林好奇地问。
“你?”小修士才不信呢,希林长了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对啊,是真的。”
希林还是不信。
“甚至那种杀了很多无辜的人、杀了女人跟小孩的坏蛋,你也收留?”
“呐,所谓教堂,是天上和人间的神圣国土。我们容纳任何人,无论何种阶层、职业、种族、性别,都允许进来寻求庇护。”
“那……”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小修士抢先回答,“教堂不审判你们的罪,教堂仅仅给予你们无差别的怜悯。哪怕皱一皱眉头都有违我的誓言。”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希林突然激动起来,“如果一个人真的很坏呢!如果他在外面做了坏事,跑来你这里寻求帮助,等他好了、又逃走继续做坏事,如此往复不思悔改,或者也根本没有办法悔改,你也仍旧会怜悯这样的人吗!!!”
小修士轻蔑一笑,瞥了希林一眼,这么激动,是在说自己吗?希林低下了头。
“我不管,我的誓言就是怜悯众生。包括有罪的那种。你的罪要么被人间的法庭审判,要么等着末日降临的时候被造物者审判。我没有那种权力。”
“……”
安塞尔拍拍希林的肩膀,“差不多得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了。”
“看你们几个外乡人,这副狼狈的样子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在你们重新找到出路以前我会提供庇护、供给食物(仅限于比较差的那种,因为钱不够)。如果你们还愿意皈依我主、虔诚地向祂祈祷,也许造物者会酌情赦免你们曾经犯下的罪行。”
小修士说教了一番。
“谢了。”面对慷慨的庇护,安塞尔的回答有些过于潦草。
入夜以后,大教堂也没有灯火,月光照着地面。
这教堂里还有几个老态龙钟的修士,要么身体有点残疾,要么老眼昏花神智不清,走个路都颤颤巍巍的。他们就会磨点草药,对希林额头上的伤口一筹莫展。
安塞尔说要么我帮你缝上吧。这家伙的话希林不敢多信。希林倒是想到一个做事非常谨慎的人也许可以帮忙。但要召唤那个仆人出现,脚底下得有泥土地。
希林说自己想办法搞定,他带着火把跟针线离开,后半夜的时候才回来。额头上多了一条精巧的缝合线。
“他缝得很仔细,而且这样不会留下难看的疤痕。”
月光照射着静谧的教堂,安塞尔和一只眼饿着肚子睡了。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堂堂帝国,竟然有两座“帝国大教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