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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总百揆(圩七)理智到冷酷

眼看着大战将起,日本各大名的心情都甚为复杂。回望日本四十年,都说不好自己是希望内乱再生多一些,还是希望太阁的总无事令依旧生效多一些。

四十年前,“东海第一弓取”今川义元于上洛途中死于桶狭间,导致织田信长一战成名继而做大。二十二年后,已经数次打破包围网的信长在几乎完成“天下布武”大志之时候突然死于本能寺之变,“天下人”旋起旋灭。

本能寺之变发生后,羽柴秀吉立刻在黑田官兵卫的策划下玩了一手精妙的“中国大回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诛杀织田家叛臣明智光秀,并抢先风光大葬已故主君织田信长,然后主持召开清州会议,拉开了织田集团内部权力斗争的序幕。

通过击败织田家最大的竞争对手柴田胜家,以及小牧长久手之战逼平德川家康,羽柴秀吉终于成为“织-德同盟”的首领,初具“天下人”之势。紧接着便是四国征伐、九州征伐、关东征伐,到小田原征伐战结束时,终于天下皆服。

羽柴秀吉,或者说丰臣秀吉,终于继承织田信长遗志,统一了整个日本——虽然仍有野心家只是小心翼翼蛰伏,但至少在名义上,日本各大名都递交了誓书效忠丰臣秀吉。

然而,秀吉的出身限制了他无法成为征夷大将军,只好变通出一个“公武一体”的丰臣公仪。这一体制在秀吉本人在世时的确无人胆敢质疑,甚至在他培养丰臣秀次成为关白时,所有人也都不认为有何隐患。

然而,秀吉亲儿子的出生终于坏了大事。秀吉在征朝期间逼杀了众大名早已认可的继承人秀次,却寄望于襁褓中的亲儿子长大。

倘若他还能再活二十年,这也未必会出大乱子。可惜天不遂人愿,征朝之战的接连失败让丰臣秀吉大受打击,终于在秀赖年仅六岁之时病死伏见城。

主少国疑,虽然丰臣政权有秀吉死前定下的“五大老及五奉行”辅政制度,但由于武断派和奉行派之间失去了秀吉这个最终裁判者,双方的矛盾根本不可调和。

因此,武断派在“七将”的合计下选择了德川家康这位名义上的“首辅”作为自己一派人的招牌;奉行派则在石田三成明里暗里的推动与控制下打起效忠少主的旗号,名义上团结在大坂的淀殿周围。

于是,在丰臣秀吉“惣无事令”颁发后的十三个年头时,天下再次进入动荡期。随着上杉景胜再三拒绝回京,德川家康以丰臣政权的名义发动征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然而,天下各大名此时真的已经完成了站队吗?并没有。除了武断派和奉行派最核心的那十余位大名之外,其余大名几乎都倾向于先观望观望形势。

远州挂川城主山内一丰也持观望态度。这一日,他刚到西苑大门,就向其后的大谷吉继道:“刑部少辅大人,左府决定讨伐上杉,除了明面上那些说辞之外,定然还有别的缘由吧?”

在四奉行当中,唯有病在身的大谷吉继被命令出征。对于此事,大谷吉继有何种感想,无疑对山内一丰有重要意义。

“左府似有深远的考虑。”麻风病人大谷吉继包在绷带中的脸微微笑了,轻声回答道。

“到底是怎样的考虑呢?”

“或许,左府想杀一儆百。一旦出现叛逆,就迅速出兵剿灭。”

“可即便如此,也完全没必要怒斥监物大人啊。鄙人总觉得此事不同寻常。”

“还不是因为他发怒了。一旦他发起怒来,就变得可畏可怖……有些人便是这样,平常很少动怒,宛如一尊弥勒,可是一旦动怒,便是雷霆万钧。”

“刑部大人要随左府出征吗?”

“当然。左府不辞辛劳亲征会津,连宫内和少君都已遣使慰问,我若不跟去,岂不是也成了叛逆?我看左府的决心已经不可动摇了。”

听罢,山内一丰郑重向吉继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时机似已成熟。家康凭借多年的功绩与威望,用一声怒喝对众将施加了千钧压力。在这种情势下,还有谁敢说半个不字呢?大坂、伏见、京都,全都笼罩在浓浓的战争阴云之中。

八月初二,权大纳言劝修寺晴丰卿作为敕使来到大坂,慰问了家康,赐漂白布一百匹。送走敕使之后,家康立即召集人马,至十五日,一切已准备完毕。随后他便去谒见秀赖,与之告别。

“听说江户爷爷要到奥州远征?”

听秀赖这么问,家康微笑着保持他在少君面前一贯的慈祥,同时回答道:“不错。已故太阁的遗志便是实现天下一统,如今有人胆敢违背太阁遗愿,那么无论他在哪里,我都绝不饶恕。”

“奥州很远。爷爷辛苦了,辛苦了。”

在片桐且元的暗示下,秀赖给的赏赐被堆到了家康面前。礼单上写得清清楚楚:正宗短刀一柄、茶器若干、黄金两万两,另有大米两万石。

淀夫人表情僵硬地立于秀赖身边。想当初,大坂城内外盛传淀夫人与家康私通。说从前家康向淀夫人示好时,淀夫人正怀着大野修理亮的骨肉[注:“修理亮”是官职,这里指大野治长],只好不动声色地谢绝。后来淀夫人才又转向家康,但此时家康已有了年轻的侧室阿龟夫人,于是争强好胜的淀夫人对家康疏远起来……

“净胡说!怎会有这等事?再散布些子虚乌有的流言,我绝不轻饶!”片桐且元听到传言后大发雷霆,而这又成了市井的新谈资。

面对名义上以秀赖之名提供的赏赐,家康微笑道:“少主放心,江户爷爷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此次也定会凯旋而归。你好生与母亲待在家中,安心等待即可。”

秀赖轻松地点了点头。

他名义上是少君,实际上因为年纪太小,根本什么也不懂,只是且元和淀夫人训练出来的一只鹦鹉,复述他们教给他的话罢了。而家康这句话应该怎么回答,他并不知道,因此只是点头。

在与秀赖轻松饯别之后,家康就从本城退出,回到西苑,把前田玄以、增田长盛、长束正家和佐野纲正都请来,传达了秀赖之令。

家康走后,由三奉行代理政务,佐野纲正则率领一支不属秀赖手下七将节制的五百人队伍,负责守卫西苑。

安排完一切,庆长五年六月十六,家康率领三千士众从大坂城向伏见出发。随从都是曾与他同生死共患难的德川精锐,有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神原康政、大久保忠邻、本多正信、平岩亲吉、酒井家次、酒井忠世、大须贺忠政、奥平信昌、本多康重、石川康通、小笠原秀政、高力忠房、营沼政定、内藤信成、松平家乘、松平家清、阿部政次、言山忠成、本多康俊、天野康景等人。

当然,还有几位高务实暗中派入德川家的新贵,如新宫义胜等人。

此外,家康也令浅野、福岛、黑田、蜂须贺、池田、细川等四十五位大名,各自率兵向江户集中,其人马合有五万六干之多。

再也没有比这更大胆的决断了——把友军全都集中到一起,浩浩荡荡出发,把大坂变成一座空城……

甚至连石田三成也派隅东权六为使者,向家康道:“在下原本也想与左府同行,无奈正在思过当中,故请允许让犬子隼人正重家率领人马,与大谷吉继同行。”

家康知道石田三成的用意,笑着应了。

当家康率领大队人马抵达伏见城时,负责留守伏见的鸟居彦右卫门早就让人做好了如小山般的牡丹饼,切成大块堆在当地,还备好了煎茶,以犒劳三军。

见此情景,那些嗜酒如命的人都皱起了眉头:“彦右卫门,怎生只做了些牡丹饼?”

鸟居元忠似乎也生起气来,回道:“我是专为爱吃之人准备的。”说着,便向那些吃得津津有味的人深施一礼,还不忘让人再包上些带走。

“家中还剩下好多,诸位觉得好,只管多带上些,留着路上吃。诸位吃好,喝好。”鸟居元忠从十三岁起便跟随家康,今年已六十有二,比家康还长三岁,但此时并立一处,看来却比家康足足老十多岁。

尽管他的跛足近来时常疼痛,可还是拄着拐杖在城内指挥。除了元忠,内藤弥次右卫门家长、松平主殿助家忠、松平五左卫门近正三人也留在了伏见城,负责守备。

本城由彦右卫门元忠把守,西苑由内藤家长负责,正门由松平家忠与近正守卫,名护屋苑为岩间兵库,治部少辅府由驹井伊之助负责,松苑则为深尾清十郎和甲贺众,右卫门的府邸则由下级士兵守护……

家康麻利地安置完毕,令所有人都退了下去,本城大厅里只剩下家康和元忠二人。家康心疼地问道:“彦右卫门,你的脚还疼吗?”

只这一句话,他们的心就贴近了。家康幼时被送到骏府为质时,二人就形影不离,至今五十年过去,二人虽然主仆有别,却甚至比兄弟还亲。

“随着年龄的增长,你也越来越像伊贺爷了。”

元忠却对此并不回话,反而道:“主公,您终于下了决断。”半白的睫毛下,他一双眼睛如针一般直刺家康。良久,他又叹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可这次箭若射偏了,半生辛劳可就白费了。”

“你是说我有些勉强,彦右卫门?”

元忠呵呵笑了:“在下是说,这样的决断对于主公来说,实在少见得很。小牧长久手之战时,尽管取得大胜,可主公还是避开了同太阁的决战。可如今,您居然主动发起决定天下大势的战事。以在下愚见,这其中恐怕还有一些旁人不知道的内情,是吗主公?”

家康想笑,没能笑出来。不愧是元忠,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他遂道:“那是因为那时进行决战,无论胜负,天下都只能陷入混乱。”

“可这一次也不例外,一旦战败,局面将无法收拾。日本国一旦发生内乱,大明未必会漠然视之……”元忠喃喃自语着,突然挺起上身,道:“主公!留守此城我一人足矣。您把弥次右卫门和主殿助也带上吧。”他表情严肃,两眼放光。

家康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即使是鸟居元忠,家康也不敢告诉他说:“不是‘大明未必会漠然视之’,而是此战就是大明要求我非打不可的啊”。

元忠分明在担心这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尽管心明如镜,家康还是只能装糊涂,打岔反问道:“凭你一人之力,怎能守住这座城池?”

“主公!”

“怎么,你有心事?”

“想必此战非您本意?”家康没料到,鸟居元忠依旧执着了解这一点。

“不是我的本意,那是什么?”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语气过激了,元忠慨然一笑:“主公一生当中,这是第二次大赌博。第一次是三方原会战。那时,主公年轻冲动,想要在信长公面前证明自己,结果吃了武田家的大亏,而这一次则是把天下作为赌资……无论理由为何,在下都不会阻拦主公的。”

“你把这次出征看成是赌博?”

“上天也在注视着您。主公若不行动,天下又将沦为乱世。”

“你说得没错,彦右卫门。我若坐以待毙,不出半年,天下自会四分五裂。不过,我却不把这看作是一次赌博——世上岂有十成十把握的赌博?”

“主公竟有如此胜算?”

“然。”

“既如此,此城我一人足矣。请主公把内藤弥次右卫门和主殿助也带去。若在这里,只能和我一起死去。值此非常时日,就这样死去未免太可惜了。”

这完全是元忠发自肺腑之言,家康不禁为之震颤:“彦右卫门!你认为在我出发之后,这座城早晚会遭大军包围?”

“主公您不是也早就看透了吗?您脸上写得清清楚楚呢。”

“既然你已看出来了,我也就不再隐瞒了。是啊,此城将最先被包围。”

“请您不必说了。彦右卫门死也要让他们看看,我们三河武士到底是怎样的男儿!总之,我先去了。我的死必会让天下一分为二,之后再由大人痛痛快快一统江山!

哈哈哈……为了不留下遗憾,您看,我把所有的米都做成了牡丹饼,还为那些食用之人做了法事。”说着,元忠一把抓起一个牡丹饼,当着家康的面大嚼起来。

家康也笑了。他边笑边伸出手,拿起一个牡丹饼,可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眼睛模糊了,连手中之饼都看不清了。

“彦右卫门,我看你越来越像伊贺爷了。那时候,伊贺爷总是斥责我,总是爱教训我。家康终于听到了神佛的声音,终于变成了你口中所谓能进行大赌博的人。你把弥次右卫门和主殿助都带去吧,这是我送给你的殉葬之人,你把他们带到阴间,好给你作个说话的伴儿。”

“那太浪费了。”元忠继续坚持道:“只要松平五左卫门近正一人就够了,我负责本城,五左卫门负责守护外城。而您带走弥次右卫门和主殿助二人,定会有更大的用处!”

说毕,他无限感慨,笑了起来:“主公远赴会津,若局势无变动,我和五左卫门二人留守即可。若您东去之后,发生变故,此城池迟早会被敌人包围,而附近也无救援之人。所以,即使您留下五倍十倍的人马,结果也无两样,反倒造成无谓的牺牲。”

“绝非无谓的牺牲!”家康终于流下泪来,哽咽道:“是,附近的确没有后备队,也没有能前来救援的人马。但若伏见城防守坚固,就足以牵制那些见风使舵之辈。最为重要的是,即使我只留下你一人,把剩余二人都带走,他们也绝不会答应。

没有人会去打一场必死的仗。哪怕是为了绝无仅有的生存希望,家康也总是尽力去安排好一切,否则,后人便会骂德川家康不义。此事你莫要再勉强了!”

元忠背着脸,静静听着家康说话,他不再勉强,痛快地点头答应:“主公这么想也不无道理。”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不,在下的理解或许与主公不同。主公要取胜,要天下一统。为了这个目的,主公从一开始就把元忠置于死地,您实在理智到冷酷……但是不瞒主公说,这也正是在下愿意誓死追随的理由啊!

只是,倘若让天下人也产生这种理解,就非元忠初衷了。因此,在下便服从主公的安排。”

德川家康身体微微一颤,说道:“彦右卫门,记得幼时,我曾养了一只百舌鸟,让它模仿老鹰,竟被你教训了一顿。”

“哈哈哈哈。那时元忠的确很生气。当时还被主公踢下走廊,吓得不轻。”

“多亏了你,家康才成了一只雄鹰。”

“在下也深有体会。但仅仅做一只江户的鹰还不够,主公,请您定要通过此次战事,变成天下的雄鹰。”

“元忠,今晚你我二人一醉方休?”

“主公能够赏脸,元忠荣幸之至。”

当晚,二人一直喝到深夜。他们频频举杯,沉醉在对陈年往事的追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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