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南浔鼻孔里喘着粗气,忍不住腾地站了起来,“你这个贼婆娘,把我当傻子耍!”“你给我坐下!”嵇昀见他发飙,忙提高了声音嗔斥。
江小雨屏住的一口气缓缓吐出,脸上波澜不惊:“用不着你们送了,本姑娘自己去长安。”说着从随身的包袱里摸出一枚金瓜子举到头顶,故意抬高声音道:“掌柜的,把你们店最好的酒菜端上来,这顿饭姑娘我请!”伙计眼疾手快,迎上来把金瓜子双手捧了,欢蹦乱跳下了堂去。
嵇昀与萨迪娅互看了一眼,萨迪娅微一沉吟,笑道:“这次离家好几个月,我妈一定惦记,要不这样,我先回长安去向她老人家报个平安,随后再去乾元门找你们。”嵇昀心领神会,便道:“那我还让野南浔护送你。”萨迪娅点头答应,转向江小雨道:“江小姐,我家住在长安,咱们又顺路了。”江小雨稍稍沉默,然后点了点头。
茶足饭饱,一行人在商州分别,嵇昀和钰澄去到乾元门,萨迪娅、江小雨和野南浔径往长安。
红日西照,山门生辉。
嵇昀时隔大半年,再度回到清玄观,已是身怀绝技的一派掌门。初生忙去向施吾真人通传嵇昀回来的消息,施吾子提履下阶,亲自出俯天殿相迎。
嵇昀行半跪礼,问候真人。“你如今是海昏派一派之长,和乾元门平起平坐,今后可不能行此大礼了。”
“嵇昀走到哪里也不会忘记真人的循诱教诲之恩。”
施吾子听了潸然落泪,双手扶起嵇昀并抚其背道:“我没有看护好你,有负师祖的重托。”
两人在俯天殿中落座,嵇昀向施吾子讲起下山经历,谈到遭遇迷沙,即从包裹中取出一件带血污的布皮,递给施吾。上面是李淳风留在七重迷煞中的批言:
龙兴在土,甲子五出。
效天行道,国祚绵福。
武德九载,玄武祸惶。
阋墙家丧,土运足伤。
推事不谐,命理转殃。
白虎降世,霍乱东方。
余据玄理,错列阴阳。
借时归位,白虎为将。
遣定辽北,扑杀本相。
庚寅初劫,重九辟荒。
庇武建周,金代土僵。
神龙复位,命格转长。
因果相冲,凶祸暗藏。
三百年后,青帝即降。
屠人千万,蚀腐鹰扬。
血盈九鼎,尸臭三江。
广明元年,天命在黄。
聊设七煞,截断洛商。
贼寇入内,五脏俱亡。
如遇白虎,魁杓转详。
天数难期,世事无妄。
施吾子看罢,眉头紧锁:“李天师有此留书,看起来他为大唐逆天改运的传说并非空穴来风。”嵇昀记起周道然曾讲了一半的“李代桃僵”的故事,便当下请教施吾子。施吾起身,向大殿中袁李二仙坐而论道的画像深揖一礼,徐徐讲起:
“袁天纲与李淳风俱是玄门高人,二人除了是同僚之外,更是互师互友的关系,曾共同推演《推背图》预言后世。奇怪的是,二人在神霄大会后分道扬镳,此后再无往来。”
嵇昀不知何为神霄大会,施吾子道:“太宗贞观十一年,尉迟敬德奉旨重修老君山故庙,袁李二位天师在此开坛讲道,是称神霄大会。大会本来约期十日,但直到了第十五天,两位天师仍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嵇昀凑近一点,好奇追问:“都讲了些什么?”
“太多...太多了!上至九天重霄外,下至地府十八层,五千年汗史的异事怪谈,百万里方圆之玄机洞天。两位天师足足讲了七七四十九个日夜,直到众人都听疲倦了,等到了最后一晚,台下就剩了四个人。”施吾子背着手,在大殿里踱来踱去,摇头晃脑,整个神思都仿佛坠入到数百年前的那场大会里了。
嵇昀用心听着,暗暗记下,听到二仙最后一晚所讲课题竟是武学,更是兴趣盎然:“莫能天师是袁先师的弟子,他老人家的武功是天下第一,那么袁先师的武学修为想必亦是不俗。”施吾子沉思片刻,道:“袁李二仙从未在人前展露武功,所以武学修为到底如何后人就不得而知了,但那晚听课的四个人,后来都成为了武林泰斗,这确有其事。”
“哈?他们都是谁?”
“这里面怕只有一位你有听过,就是我派创派始祖莫能天师,天师本名张莫能,是侍候袁先师的道童,后来独掌山门。”
“那么另外三位是?”
“第二位是李先师的门徒,法号玄真道人,他是玄字门中集大成者。”
嵇昀疑道:“袁先师的徒儿能成一派宗师,这位玄真道长是李先师的徒儿,为何后世却鲜为人知?”
施吾子道:“并非籍籍无名,只是他醉心仕途,终是还俗入了朝堂。”
“哦。”嵇昀点点头,继续问道:“剩下的两位,大概也是道门中人吧?”
施吾子坐下来,不急不缓地答道:“不,剩下的两位,一个是朝廷派驻和住持大会的武官,姓韩,另一位是个扫地农妇的儿子,随着母亲打扫老君庙,不想误打误撞进了会场,当时他只是个三尺儿童,谁都没有想到他后来却也极富盛名。”
嵇昀脱口道:“这姓韩的官员,莫不是自创了一套名为‘鬼神’的不世刀法?”
施吾子按下茶盏,稍感惊诧:“你竟知道?他全名叫韩上英,人称‘擎天画吴钩’。那小孩子后来独居深山修行,江湖中只知他有个‘文娱老者’的称号,本名却无人得知。”
嵇昀又惊又喜:“他们四位只是听了袁李二位先师的一段讲授,竟都能开创一番惊天动地的成就,由此看来袁李二仙果真是活神仙了。”
施吾子半含着笑,继续道:“袁李二仙虽然精研于周天万物,但对天人关系的通悟却有着极大的分歧。袁先师遵从老君之学,讲求道法自然,人安天命。李先师对于大道的见解却甚有不同,坚信‘制天命而用之’、‘人天相胜’的道理...”
“人天相胜?”嵇昀小声嘟囔,剑眉微微颦凑,心中狐疑道:“李先师难道还想胜天一筹么?”
施吾子颔首低眉,口中喃喃念叨:“老君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许多人引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天地不仁慈,无情地把万物生灵当成他们的祭品,实则大错特错。天行其道,天道有常,天最大的品德就是不仁,有常即是不仁,不仁即是不偏顾不弹压,管他什么帝王将相、草芥犬马,天都是一视同仁的。”
嵇昀思索片刻,插话道:“所以老君是不敢反天的。”
“是不反而非不敢反。”施吾子继续道:“李先师相信‘人强胜天’,所以才有用阴阳之术为大唐改运的传说。”
嵇昀大有兴趣,追问之下,施吾子娓娓道来:
“道家有五行五德之说,即金木水火土,人自出身伊始,其命格在五行中的所属便已定下,终身不改,历代王朝的国运亦复如是。《吕氏春秋》记载,‘凡帝王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于下民。’《史记》:‘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螾见,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殷得金德,银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乌符...’由此推演,至大唐开国,分属土德。”边说着边指了指拓印的李淳风批言,嵇昀点了点头:“正合前四句:‘龙兴在土,甲子五出。效天行道,国祚绵福。’”
施吾继续道:“‘人修善天必佑之,人作孽天必罪之’,本来顺天应人,大唐土运有四百年国祚,可武德九年,一场玄武门之祸,皇室内部操戈,流血家丧,极大地伤及国运。袁先师洞察天机,紫微垣动荡,太子星暗弱,后宫星愈发有盖掩之象,于是排列星谱,算得唐朝寿数仅约五十年。”
嵇昀略加思索,“李先师许诺唐太宗,要保他四百年江山永固,可玄武门之变折损了如此多的寿数,这下可是给李先师出了难题。”
施吾不理睬嵇昀,自顾自道:“李先师不会任由天命,当时,已经有人将天相告诉太宗,说后宫有武氏将会专权误国,教太宗早除后患,但李先师极力阻止,才保全了武媚娘的性命,她也就是后来的女皇武瞾。”
嵇昀百思不解:“李先师既然是为了延续唐朝命数,为何要阻拦太宗杀死武瞾,他反其道而行,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无量天尊——”施吾子默念了几句禅语,过了好一会儿,方道:“你听说过‘借尸还魂’么?以他人生身为器,魂灵进驻其内,得以复生...”
嵇昀点点头:“有些耳闻,只不过都是些传说,小子以为并不足信。”
“善哉...”
施吾子合十,神色不免有些沉重,“转命之法,自古有之,只是阴毒了些,不足为正道所取罢了。传说李先师借用武周木运寿数,他在世之际,强行扭转天命,暗中操纵神龙政变,帝位重归李氏之手,但外人不知,此时的大唐,行得却是武周的气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