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左良玉,拜见总镇。”
左良玉向前迈出了一步,俯身而下,半跪于地,顿首道。
随着左良玉半跪于地,帐中一众左镇的将校皆是霍然起身。
无论是王允成、郝效忠等一众左良玉麾下的直辖将校。
亦或是刘国能、许可变这样归附左良玉的七十二营降将,皆是齐齐起身,而后俯身拜下。
“拜见总镇!”
中军帐内,一众左镇的将校皆是单膝跪地,轰然出声。
在历史上,哪怕是因为朱仙镇大败,导致麾下精锐折损大半。
但是镇下诸将,无论原先镇下的将校,还是降将,都仍然听从着左良玉的命令。
足以见左良玉统驭有体。
而现今,没有经历朱仙镇之败,左良玉辖下精锐尚存,对于军队的掌控力自然更深。
左良玉现在表明了态度,一众左镇的将校根本没有丝毫的犹豫,便也一起站出表态,这便是最好的佐证。
注视着帐中跪下的一众左镇诸将,陈望并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将目光投到了猛如虎、曹变蛟等人的身上。
猛如虎面色犹豫,眼眸之中满是挣扎之色。
陈望此前的话,让他原本坚定的内心不断泛起波澜。
他的名字是当时延绥的巡抚张梦鲸给他取得。
当初他从塞外和虎大威两人一起逃入延绥,被调派入军。
巡抚张梦鲸对他和虎大威两人一直都是恩遇有佳。
这一段时间,是猛如虎人生最为得意,最为意气风发之时。
后面崇祯三年,在遵永大捷中立功,升为守备。
同年因剿灭河套蒙古酋长干儿骂有功而提拔为游击,可谓是仕途风顺。
五年,累功参将,八年被山西巡抚吴甡推举为副总兵,十一年,戊寅之变,擢为蓟镇中协总兵官。
从一介塞外的降卒,十一年的时间,成为了一镇的总兵。
当年在草原上颠沛流离时,这样的事情,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只是……
从离开延绥开始,猛如虎就再没有遇到像是张梦鲸那般的文臣了。
后面那追随的督师文帅们,一个个端坐高堂,目光里永远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蔑。
在他们眼中,武将不过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家奴,稍有不顺便厉声呵斥。
除了杨嗣昌……
把他从万里之外的九边调来,不仅官复原职,还加为援剿正总统。
朝廷昏暗,猛如虎如何不知。
但是他不想辜负张梦鲸的知遇之恩,也不想辜负杨嗣昌的最后的嘱托。
若非张梦鲸的赏识和重用,他们可能仍是无名小卒。
若非是杨嗣昌的极力争取,他现在还在边疆服罪。
杨嗣昌从来没有短缺过他们哪怕半两的军饷,也没有短缺过他们哪怕半点的粮草。
对待他们大多数和颜悦色,少有责骂。
虽然和大部分的文臣督师一样,杨嗣昌确实有着作为文官的优越。
但是在杨嗣昌的眼里,他们的这些武臣,他们这些营将,是人。
而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豚犬。
军饷从未克扣,粮草从未短缺,即便偶有过失,也多是以理服人,而非动辄责骂。
杨嗣昌临终的话语,猛如虎永远都不会忘记。
“南国局势崩坏至此,罪在我身,我已上请罪书。”
“诸位将军尽心报国,无需担忧遭受牵连……”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杨嗣昌想的不仅仅是南国战局安危,还有他们这些武臣的境遇。
他担心他们会遭受牵连,被朝廷苛责,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猛如虎握紧了拳头,他的心中痛苦不堪。
他恨自己,恨自己改变不了大局,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的心中知道陈望所说的是正确的。
他早已经不是那个在塞外挣扎求活的牧民。
宦海沉浮十一载,在漩涡之中挣扎了十一载,他如何不清楚国家的问题。
只要朝堂之上,仍然是被那些高门文阀,天下便永远都不会得到安宁,国家的动荡便会一直不休。
他们占据要津,把持朝政,却对天下疾苦视若无睹。
哪怕是现在清除了一切的敌人,要不了,或许是十年,或许是数十年,仍旧会有新的敌人出现。
这一切在万历年间,其实就早已经发生过了一遍。
只是那个时候,朝堂之上,有着一位足以擎天的柱石——张居正。
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整顿吏治,硬是将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拉回了正轨。
还有诸如俞大猷、戚继光等一众不世的名将尚在。
可惜张居正一死,那些被触怒的既得利益者立即反扑,新政尽废,一切又回到了老路。
不过猛如虎还在挣扎,但是猛镇的一众将校之中,却是有一人已经先站了起来。
“我老刘是个粗人,说不来那些好听的话。”
“很多事情虽然没有放在台面,但是大伙的心里都跟明镜一样。”
“这些年朝廷待咱们武将如何,大伙儿都看在眼里。粮饷拖欠是常事,动辄就是问罪降职,饷银现在都已经拖了半年多的时间。”
刘光祚面带愤色,冷哼了一声,
“弟兄们在前头拼死拼活,后头连口饱饭都吃不上。那些个文官老爷们,大鱼大肉,妻妾成群,倒是快活。”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们这些提着脑袋卖命的,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
九边诸镇在辽东松锦浴血奋战,死伤军兵却连抚恤都要克扣大半。
九边尚且如此,他们这些南国进剿的营镇就更不用提了。
“要粮没粮,要饷没饷,打个屁的仗!”
“这样的朝廷,要来有什么用?!”
刘光祚没有丝毫的拖沓,直接也是单膝跪下,郑重抱拳道。
“崇祯十一年勤王之时,青山关之战,跟在总镇的身后,是我老刘打的最为痛快的一仗。”
“总镇要打武昌,末将愿为前驱,刀山火海但凭差遣!”
“不为别的,就图弟兄们能得个公道,让卖命的有个卖命的样子。“
猛镇的一众营将看着刘光祚,皆是面露无奈之色。
刘光祚说什么自己不会说漂亮话,但是后面说起来又是一套一套的。
都是官场的老油条,真是信了他的鬼话!
不过一众营将,都没有随着表态。
猛镇的众将,都将目光投向猛如虎和曹变蛟两人,等着他们的决定。
曹变蛟也同样看了一眼猛如虎,猛如虎已经闭上了眼睛,没有任何的动作。
看到猛如虎如此,曹变蛟没有再等待,他清楚,让猛如虎做出这个决定实在是太难了。
这个时候,他必须要站起来,替猛如虎拿下这个主意。
“崇祯十二年,我离京之时,叔父对我曾有言。”
曹变蛟的声音不急不缓,众人的注意也都被曹变蛟的话语所吸引。
曹变蛟口中的叔父,自然就是已经在松锦殉国的曹文诏。
哪怕是半跪在地上的左良玉,也是抬起了头,看向曹变蛟。
左良玉曾经也在曹文诏的帐下为将。
中军帐中,大部分的人都听从过曹文诏的指挥,曹文诏是他们的老上级。
“江河之水总有入海之时,而人生之志却难以实现。”
“国家积弊已久,至于此时,已非药石能医。”
“浓雾笼罩前路,天地之间黑暗一片……”
曹变蛟的胸膛起伏,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关里面迸出。
他的声音因为情绪的波动而颤抖。
众将皆是低头不语,一些原先曾受曹文诏恩惠的营将甚至因此垂泪。
曹文诏战死在松锦,清军将其首级割下,悬挂于长岭山上受风吹日晒,暴尸于荒野之中。
辽东诸镇明军几番尝试,想要夺回曹文诏的尸首,但是最终还是无能为力。
曹文诏在北上之时,其实对于最终的结局也有所预料。
然大命既倾,良将颠蹶。
曹变蛟没有说完,他已经说不出后面的话了。
但是众将已经明白了曹文诏那些话语的意思。
“希望总镇,莫要忘了昔日许下的誓言。”
曹变蛟握紧了拳头,仰视着陈望,说道。
“收回故土,报仇雪恨!”
陈望神色慢慢凝重,他目视着曹变蛟,郑重承诺道。
“此生此世,绝不敢忘。”
得到了再次的承诺,曹变蛟没有再犹豫,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的俯身下拜。
“临洮总兵官曹变蛟,拜见总镇。”
猛如虎病后,原本受他节制的诸镇兵马,基本都是在听从曹变蛟的指挥。
而且众人也没有像是猛如虎对于朝廷那么的忠心的。
这么多年以来,朝廷种种离谱的行径,使得众将对于朝廷早已经是离心离德。
随着曹变蛟的表态,猛镇的一众将校也不再犹豫,随着曹变蛟一起起身下拜。
陈望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猛如虎的身上,犹豫再三之后,陈望还是开口道。
“猛帅……”
猛如虎睁开眼睛,他的眼眸之中满是疲惫却沉静他环顾四周。
帐中除了他之外,南国诸镇一众将校皆是已经拜倒。
大局已定,他同不同意,已经于事无补。
猛如虎长叹一声,他支撑着病体,艰难的站起了身来。
“陈帅说的不错……”
猛如虎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的心中也很明白。”
他的声音平静得如同帐外无风的晴空。
但是陈望的神色却是发生了变化。
陈望目视着猛如虎,眼眸之中闪过一丝哀伤。
猛如虎没有称呼他为总镇,仍旧是称呼他为陈帅。
从那一声“陈帅“的之中,陈望听出了猛如虎的决绝,原本明亮的眼神不由微黯。
“但是……”
“我本塞外降卒,皇上不以我卑鄙,授我总兵之职。”
“杨阁部临终于病榻之前,以遗志相托。”
“陈帅能够挂念在下病情,广募名医,末将感念非常……”
猛如虎轻叹了一声,笑道。
陈望沉默不语,猛如虎明面上拒绝的是前来治疗的医者,但是实际上拒绝他的招揽。
猛如虎眉头微蹙,身形不由自主的向后靠了一靠,后背的病症折磨着他的意志。
猛如虎紧咬着牙关,冷汗自他的额头之上缓缓渗透而出,让他原本没有多少的血色的嘴唇变得越发的苍白了起来。
“只是如今我其实已经是病入膏盲,还是不要浪费药石。”
猛如虎缓缓躬身,抱拳道。
“待到他日,天下太平,北定胡虏之时,勿忘相告。”
陈望眼神黯淡,神色动容。
在明末的这一段的历史之中,有两个人他的印象极为深刻。
一是虎大威,二则是猛如虎。
两人都是塞外降卒,但是尽心为国,最终都卒于王事。
陈望很清楚,猛如虎的心意已定。
“猛帅如今身患疾病,需要休养,其他事务,都可以留后再议……”
陈望抬起了手,一直站立在猛如虎身后的两名汉中军甲兵当即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猛如虎。
“先扶猛帅去偏帐休养。”
陈望命令的深意,帐中一众将校都已明白。
名为休养,实为软禁。
听到陈望的命令之后,猛如虎的眉宇舒展,如释重负。
面对着陈望,猛如虎再度躬身,向着陈望郑重的行了一礼。
这一拜,拜的是容许之恩,拜的是袍泽之谊,更是拜这份心照不宣的默契——许他以大明总兵的身份,走完人生的这最后一程。
猛如虎行完了礼之后,没有任何的拖沓,直接转过了身。
身侧两名汉中军甲士已是一左一右守在了猛如虎的身侧。
军中敬重豪杰,对于猛如虎,两人的态度也因此十分缓和。
“猛帅,请。”
猛如虎整了整身上的衣冠。
侍立在帐门处的甲士已经是掀开了帐帘。
夏日的微风带着几分清凉拂过猛如虎的面颊。
让猛如虎有些昏沉的思绪逐渐变得清楚了起来。
帐外天色正好,阳光普照,正值中天。
高悬于天的太阳放出的光芒,刺得猛如虎不由得眯起了双眼。
猛如虎下意识抬起手想要遮挡,可那灼目的光芒仍从指缝间漏下,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恍惚间,那光芒竟让他想起多年前在塞外策马时,同样炽烈的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
猛如虎挺直了腰背,闭上双目,放下了挡在眼前的手,仰起头任由阳光洒满脸庞。
在这样明媚的天气下,走完人生的这最后一程路,倒也不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