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笺舒听完徐顗的话,略作思忖,眼神之中陡现狠戾之色,一字一顿道:“既然......将兵长史苏凌已死,身后事又如此哀荣,我乃丞相之子,又是五官中郎将......若是不去一趟,岂不是失礼了么,传令下去......金猊卫全体集合,另调五千灞城守军,本公子要亲赴前线,吊唁苏凌,苏长史......”
徐顗点了点头道:“公子早当如此......”
萧笺舒忽的有些犹豫道:“可是......调出金猊卫和灞城五千守军,毕竟不是小事情......不知会中书令君一声,会不会......中书令君,会不会不同意呢?”
徐顗淡淡一笑道:“公子乃五官中郎将,此去前线一则为了吊唁苏凌;二则,主公病卧榻上,您是不是也应该前去问安,这才是为人子该尽的孝道啊......何况,令君乃是徐顗之父也,我既然力主公子前去,我父亲岂有不同意的道理呢?......”
话音方落,却听门外有人沉声道:“谁说的我会同意的?......”话音之中带着三分怒气。
萧笺舒和徐顗同时一惊,抬头看去,却见徐文若一脸阴沉的走了进来。
“父亲......”、“令君......叔父......”
萧笺舒和徐顗都看出了徐文若的脸色不对,皆是心中一凛,将头一低,朝徐文若拱手施礼。
徐文若看都不看萧笺舒一眼,径自迈步来到厅内坐下,瞥了一眼桌上的茶卮,淡淡道:“笺舒公子好雅兴......这好茶,不知文若能品一品么?”
萧笺舒忙一脸恭敬的点点头道:“叔父前来,小侄有什么好东西,自然要留给叔父的......当然可以......”
说着,他便要亲自为徐文若斟茶。
徐文若却面无表情的一摆手沉声道:“二公子身份尊贵,又是五官中郎将......徐某可不敢让您亲自为我斟茶......”
萧笺舒就是一愣,觉得徐文若的话似乎有那么些刺耳。
可是,他可明白,于公,有父亲的丞相手谕,徐文若总揽灞城和龙台一切军务,那可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于私,他现在可是在极力拉拢徐氏父子,自然是不能得罪的。
他只得尴尬一笑道:“叔父哪里话来.......小侄......”
未等他说完,徐文若却瞪了一眼徐顗,怒道:“徐顗......还愣着作甚......见为父来了,还不过来伺候斟茶?......平素的父子人伦和孝道之理的书,都看到肚子里去了么?”
徐顗心中一颤,赶紧走到桌前,提了铜壶给徐文若斟茶。
可是,徐文若这句责骂徐顗的话,不知为何,听在萧笺舒的耳中,却是异常的刺耳。
萧笺舒一阵尴尬,只得尬笑着,侧坐相陪。
徐顗斟了茶,双手递到徐文若面前,恭声道:“父亲大人......请用茶......”
徐文若方面无表情的端起茶卮,缓缓的抿了一口茶,这才将茶卮朝着一旁的桌子上一顿,沉声道:“公子......您稍待......容徐某处理一番家事,再同公子叙话......”
处理家事?
萧笺舒和徐顗同时一愣,不知道徐文若所言指的什么。
却见徐文若忽的朝桌上一拍,眼神灼灼的盯着徐顗,沉声道:“徐顗啊......你平素都看些什么书,学了哪些学问......详详细细的告诉为父!”
“这......”徐顗一怔,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可是父亲相问,自己自然不敢忤逆,只得一低头,低声道:“孩儿涉猎颇杂......不知父亲问的是哪方面的......”
“做人的道理,修身养性的书......你都看了什么?......”徐文若脸色阴沉,声音低沉道。
“这个.......孩儿多看《礼论》、《致心典论》......还有......”
刚说到这里,徐文若又忽的开口道:“先就这些,我再问你......谋略的书,你又看过、学过哪些?”
徐顗又是一怔,实在不明白自己得父亲为何又问起这些,只得低声道:“《策论》、《连纵》、《上谋》......”
未等徐顗说完,徐文若却忽的抬起脚来,一脚踹倒徐顗,指着他怒道:“这也看了不少的圣贤书了,可是做事情却还与孩童无异,你告诉我,你读这些何用!......”
徐顗吃了这一脚,只觉生疼不已,可是他也顾不得疼痛,只得跪爬了两步,叩首道:“父亲大人息怒......孩儿知道错了......孩儿不肖!......”
萧笺舒没有想到徐文若会如此行事。
但毕竟他是冲着徐顗的,自己也不好插言,只得尴尬的坐在那里,一语不发。
“你知错了?......你还是别忙着认错的好!倒是先说说你错在何处罢!......”徐文若哼了一声道。
“我......”徐顗一怔,却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得一低头,不敢看徐文若。
徐文若又是冷哼一声道:“哼!......不学无术的东西,就你这样,我许氏一族,以后怎能交到你的手中!......滚一边跪着,等此事毕了,回去抄一百遍《静心经》......好好磨磨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徐顗一句话也不敢顶嘴,只得唯唯诺诺的点头,朝一旁跪挪而去。
这样一来,萧笺舒不得不开口了,他和颜悦色的朝着徐文若拱手道:“......额,叔父......徐顗兄弟,他到底做了什么不妥的事情,惹得您发这么大的脾气啊......”
徐文若的脸色这才稍微缓和了一些,叹了口气道:“唉!家门不幸......让二公子见笑了......这逆子,不学无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偏要学人献计献策,若是他献的计策,还说得过去,倒也无妨......可是如此愚蠢的计策,简直狗屁不通......这可是要害人的啊......我如何不恼呢?”
萧笺舒闻言,这才明白徐文若到底为了什么,忙拱手道:“叔父......叔父息怒,您指的是......方才徐顗兄弟要我前往前线之事么?......这您可是有些错怪徐顗兄弟了......虽然计策出自他之口,但也是我心中早定下的......跟徐顗兄弟说不说的,关系并不大......”
说着,他朝徐顗看去,正见徐顗跪在那里,委屈巴巴地看着自己。
“不如......先让徐顗兄弟起来......咱们再......”
未等萧笺舒说完,徐文若却又沉声道:“让他跪着罢......省的他误人!......”
萧笺舒闻言,这才勉强点了点头,偷偷朝着徐顗投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徐文若半晌无言,只拿着茶卮品茶,也不说话。
萧笺舒也不敢冒失出言,生怕那句话说得不对,那自己在徐文若这里苦心经营的形象可就全毁了。
半晌,徐文若方放下茶卮,沉声道:“公子啊......文若觉得......公子不可前往前线,更不可带着金猊卫和五千守军前去......您不去还好,您若是去了......怕是不仅金猊卫再也不会有了,您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化为虚无啊!......”
萧笺舒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过他还是有些不解道:“叔父......何出此言啊,苏凌身死,于公我要前往吊唁,父亲病重,于私我要守在榻前......这前线,我为何就去不得呢?”
徐文若冷然一笑,缓缓道:“二公子,咱们先说说你这于私......丞相病重之事,可有明诏?”
“这......却没有!”萧笺舒一怔道。
“既无明诏,何来病重一说?公子既无丞相病重明诏,丞相又未招公子去前线......公子为何要去呢?这不是自作主张,落人口实么?何况,公子要带金猊卫和灞城守军同去......此事若是被别有用心之徒揪住不放,公子啊,您到时是去探望丞相,还是另有所图......不知公子可想过这个问题么......”徐文若一字一顿道。
“这......”萧笺舒哑口无言,只得一低头,一语皆无。
徐文若又道:“再说于公......苏凌既死,丞相之令乃是让前线全军举哀,斥候沿途呼号,所过城池也要举哀而已,并未有令让各城郡守、刺史前往吊唁吧......就算他苏凌到最后真的要大小官员吊唁,那也是斥候塘报送去天子处,由天子诏令天下之后方可......二公子一无丞相之令,二无天子明旨......便要率兵前往,这不是本末倒置了么?到时候无论是丞相军法曹还是天子处御史言官,揪住您一个目无天子,目无丞相之罪,你当如何应对呢?”
“我......”萧笺舒语塞,更是说不出话来。
萧笺舒虽然觉得徐文若说的极有道理,可是心中还是颇为不甘道:“可是......就什么也不做么?......毕竟前线斥候亲口所言......我身为人子,在父亲病重时,远离他的身旁......我......”
未等他说完,徐文若又截过话道:“二公子啊......可是忘了前事乎?前次亦是前线消息,丞相中箭......公子差一点也要前往了......结果如何?公子......难道您要再冒一次险么?若是到时候依旧如前次那样......公子可想过后果么?”
“嘶——”萧笺舒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觉得脊梁骨冒凉气,半晌方道:“也许......也许......这次不同呢?苏凌之死的事情不能有假罢......苏凌一向被父亲所重,苏凌既死,父亲岂能不伤心?......”
“呵呵......”徐文若冷笑不止,一副洞察了所有事情的神情,笃定道:“公子......苏凌之死......这件事......有诈!”
萧笺舒一窒,眼珠转了半晌,方道:“不能吧......这次可是全军举哀,沿途呼号,而且父亲更是亲自写了塘报,请天子追封苏凌侯爵还请赐谥号啊......这还有诈么?若是真的有诈,苏凌不就犯了欺君的大罪了么......”
徐文若淡淡摆手道:“公子啊......苏凌之死,是您亲眼所见乎?”
萧笺舒摇摇头道:“自然不是,我在灞城,如何能亲眼所见呢?”
“既非亲眼所见,公子便如何能断定此事为真呢?就因为万一苏凌未死......他就犯了欺君大罪了这一点么?”徐文若问道。
“不仅如此啊......还有全军举哀......还有......”
徐文若又截过话道:“便是连这些都算上......就真的确实无疑了么?”
萧笺舒闻言,在心中反复的想着。
最初他已经完全认为苏凌已死,可是经徐文若这么一番话,他真的开始动摇了。
“公子是不是也开始怀疑了......也罢,我便说一件事......大晋嘉平六年,先帝在位,李太平反,天下动荡......有将军皇甫隽奉旨剿灭李太平的青羽贼,起初正面战事不利,大军僵持......后又有消息传遍天下,言皇甫隽中流失不治而亡,那李太平觉得再无敌手,故而放松警惕,本该急攻京畿,却贪图享乐,停滞不前......未曾想,皇甫隽死而复生,从后方杀来,前后夹攻......此战,李太平死,青羽贼主力几乎被全歼......”
徐文若说到这里,看了一眼萧笺舒道:“公子,这些事,您可知道?......”
“我当时还未出生......虽知李太平和青羽贼,但具体的,并不清楚......”萧笺舒道。
“公子请想,既然区区一领军将军便可死而复生,那丞相谋主之一苏凌者,便不会死而复生乎?......”
徐文若说罢,淡淡的看着萧笺舒,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这......却有可能......可是,那皇甫隽之事毕竟不是苏凌啊......叔父仅凭着这些,便断定苏凌之死有诈,这未免有些牵强罢......”萧笺舒想了想,方道。
“或许牵强,但是公子不妨仔仔细细的分析一番,便可窥之其中详情......公子,苏凌何人,才智、功夫几何?他岂能轻易的就死乎?就算他死了......依照主公的秉性,还有他身边的郭白衣谋划,大可以封锁消息,秘而不宣,以免引起军心动荡......当然,苏凌影响毕竟有限......但真的要是昭告他的死讯,也大可以只在前线昭告,何必要天下皆知,更要上达天听呢?”徐文若道。
“大晋有制......五品上官员身死.......”
萧笺舒刚说到这里,徐文若却又笑道:“虽有这一点......但如今乃是前线战事紧要之时,若真的要让苏凌死后极致哀荣,也可以等攻下天门关再急告天子啊,就算急告天子,也大可不必沿路呼号,天下皆知罢......公子,您觉得呢......”
“这......”萧笺舒心中一动,低头思忖起来。
“在文若眼中,这所谓的苏凌死讯的一切操持,似乎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和安排的好戏......而且,从手段上,更像是......那位祭酒的行事作派啊......”徐文若笃定道。
“那......郭白衣为何要如此兴师动众呢?这么做,有什么目的?......”萧笺舒不解道。
“有什么目的,我还未全数看透......然而......有一点我已经可以断定......他,或者丞相便是想要看看,苏凌之死和丞相病重的消息,一旦天下传扬,又有多少人蠢蠢欲动......丞相是在试探人心啊......”
说着,徐文若似有所指的看了一眼萧笺舒。
萧笺舒心中一凛,这才拱手道:“叔父多年跟随我父亲......自然是......小侄思虑不周......几乎铸成大错啊!”
“不过,小侄也是乍听父亲病重,担忧过度,方才乱了方寸啊......”萧笺舒忙道。
“我信你......可是......又有多少人信你真的是因为担忧丞相病势呢?”徐文若沉沉点头道。
“叔父......我......实在是思念和担心父亲啊......”
做戏做全套,萧笺舒说完这句话,真就潸然泪下。
徐文若摆了摆手,叹道:“笺舒啊.....难为你了......”
闻听徐文若又将对自己的称呼从二公子改为笺舒,萧笺舒这才在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便在这时,门前有人朗声道:“属下倪金......求见公子!”
萧笺舒这才沾了沾泪,朗声道:“进来!......”
脚步声响,倪金迈步走了进来。
他似乎有些意外,徐文若和徐顗也在,而且那徐顗更是跪在一旁,不由得一怔。
萧笺舒却风清云淡道:“倪金啊,见我何事啊......”
“属下......额......”
倪金一抱拳,似乎有些顾虑,支支吾吾道。
“这是我叔父和兄弟......但说无妨!”萧笺舒不假思索的朗声道。
倪金这才点头道:“属下......前线咱们得人......传来消息......苏凌死了......”
萧笺舒摆了摆手道:“此事我已知晓......”
“额......除了这些......还有......”倪金犹犹豫豫,不想当着徐文若的面说。
“讲!......”萧笺舒沉声道。
“是......前线军中的人,已经查明......杀死苏凌的凶手......名唤......浮沉子!......”倪金这才没有保留的说道。
“什么......竟然是他......”
萧笺舒一阵愕然,抬头看向徐文若。
却见徐文若并不吃惊,一脸的风轻云淡。
“消息确实么?真的是浮沉子......杀了苏凌?”萧笺舒似确认一般又问道。
“消息来源绝对可靠,定然不会错的......”倪金拱手道。
萧笺舒倒退了两步,几乎是跌坐在椅子上的,脸上神情不断变化。
半晌,他才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望的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了......倪金,你退下吧......”
倪金似乎感受到萧笺舒有些失落,出言道:“公子您......”
“无事......退下吧......告诉你麾下的金猊卫,还有灞城各处兵将,各司其职......不得私下议论苏凌之事!”萧笺舒摆摆手道。
“喏......”倪金拱手应诺,转身离开。
萧笺舒半晌无言,坐在椅子上不知想些什么。
徐文若淡淡的看了一眼萧笺舒,又朝跪着的徐顗狠狠的瞪了一眼。
那徐顗直到此时方心服口服,像打了败仗的将军一般,头低着,一点精神都没了。
“笺舒啊......你有作何感想?”
萧笺舒长叹一声道:“看来......父亲果然在执杆垂钓啊......而侄儿,差点便成了那咬钩的鱼儿了啊......”
“为何如此说?......”
“杀苏凌者,可以是任何人......惟浮沉子绝无可能啊......”萧笺舒摇头叹息道。
说罢,那萧笺舒忽的正色起身,整理衣衫,朝着徐文若大拜道:“多谢叔父......若不是叔父,小侄怕是此番......凶险无疑了啊!”
徐文若淡淡笑着点头,将萧笺舒搀起道:“那......敢问笺舒......前线可还去么?......”
“叔父说笑了......既然是祭奠苏凌......那就灞城全城挂孝举哀吧......”
“孺子可教也!......”